细雨渐歇,天色向晚。
陆仁盘膝坐在船心,雨水混着血,从袖口滴落,在脚边积成一汪淡红的镜。镜里映出他的脸:眼窝深陷,唇色苍白,眉骨因剧痛而绷出锋利的线,像被岁月啃噬过的礁石。他抬手,指腹在唇畔一抹——血迹已干,却带着潮气,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丹田内,半混沌的漩涡转得极慢,仿佛一匹被勒住脖子的野马,随时会断气;先前那股被强行灌入的潮汐之力,此刻也缩成针尖大的一粒,静静沉在气海深处,再不肯动弹。
“……还活着。”
他低声道,嗓音哑得像铁刮丝弦,却透着一点极轻的庆幸,像从深渊缝隙里漏出来的风。说完这句,整个人便向前微倾,额头抵住船舷,冷汗顺着鼻梁滚进雨水里,悄无声息。铜环内,血鸦终于睁眼,三十五羽红眸依次亮起,像一串被重新点起的星子,却都黯淡,只发出极轻的“啾”,像替主人松一口气,又像提醒他:别睡,还没到家。
夕阳从云层裂缝里漏下一缕,像被海水洗过的血,颜色极淡,落在船头“潮归”二字上,将熄未熄。小舟载着这缕光,载着少年仅剩的命火,一路向西,穿过迷雾,穿过退潮后裸露的黑礁,穿过那场无人知晓的葬花雨。
夜深,北崖码头。
雾气被月光漂成稀薄的银,礁石黑得发亮。小舟靠岸时,阵盘发出最后一声“咔哒”,裂纹终于连成蜘蛛网,“噗”地碎成几瓣,青光熄灭。陆仁踉跄上岸,膝盖砸在潮间,溅起冰凉的浪花;他用手背撑住礁石,指节因寒冷而泛青,却死死扣住石缝,像扣住最后一根救命草。远处更鼓未响,只偶尔有早起散修的脚步,匆匆掠过崖径,无人往这边多看一眼。
他拖着步子,一寸寸挪回青瓦小院。
门楣上那枚“鸦”纹在月光下泛着乌光,像老友沉默的眼。陆仁抬手,铜环轻触石纹,乌光一闪,院门无声而开。院内星芒草亮得正盛,淡银的光铺成一条细河,引他走向丹室。北墙枯梅依旧,枝桠像不肯倒的骨架,投下的影子却温柔,轻轻覆在他肩上。
丹室无灯,只炉壁余温尚存。
陆仁合衣侧躺在青玉小炉旁,指尖在地面慢慢画出一道弧线——那是记忆里的“倒月”,月心凹进去,像一口未合上的井。血痕顺着指尖渗进砖缝,极淡,却足够让星芒草的光亮了一瞬,又暗下去。他闭上眼,听见自己血流的声音,像条倒灌的河,带着铁锈味的悔,也带着拼命活下去的劲儿,在黑暗里缓缓平息。
窗外潮声低低,像谁在很远的地方,替他数着命。
铜环内,血鸦三十五羽红眸逐一熄灭,最后只剩一声极轻的“啾”,像一句承诺——
睡吧,等你醒来,星芒草还会亮,命也还在。
与此同时,某个山洞的洞府外,夜雨如针,刺在千丈崖壁之上,溅起细碎的水雾。
洞府内,却静得只剩石壁渗水落地的“嗒、嗒”声,像更漏将熄。
老者盘坐在一张枯褐的蒲团上,背脊佝偻,几乎弯成一张拉坏的弓。胸口处,一道旧伤从左肩斜劈至右肋,皮肉早已愈合,却留下一条紫黑裂痕,内有残余剑意如毒蛇般不时扭动,每扭一次,老者便咳一声,咳出的气息带着潮湿的腥甜,在面前凝成淡淡红雾。
灯盏无油,唯有他指间虚托的一粒“鲛人珠”发出幽绿微光,照出一张枯槁的脸——颧骨如刃,眼窝深陷,眉心一道旧年刀痕,几乎斩断半截眉尾;唯有两粒瞳孔,尚余深海般的暗蓝,却浮着一层将熄未熄的凶光。
“再养三日……”
老者低声自语,嗓音像锈钉刮过铜镜,“只待经脉续接,便回漱玉府——取骨、取珠、再启白塔。”
话音未落,身侧石案上,一块巴掌大的“魂命玉”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似冰面乍裂,又似远鲸哀鸣。
老者灰白的眉尾猛地一抖,尚未回首,玉面已爬满蛛网般的细纹。下一瞬——
“啪!”
魂玉炸成三瓣,碎片飞溅,一枚暗金血点落在石案,像凝固的火星,幽幽熄灭。
洞府内的空气瞬间被抽空。老者佝偻的背脊陡然挺直,又颓然塌下;胸口的旧伤因气机暴乱而迸裂,紫黑裂痕渗出一线黑血,顺着肋骨缓缓爬行,像一条醒来的蜈蚣。
“……天鲸……”
他喃喃,声音干涩,却透出震怒与难以置信。
魂命玉与他心血相系,玉碎,则镇府兽亡——或者说,兽已脱镇!
那尊被囚在白塔顶层整整七十九年的“天鲸荒兽”,是他多年前以半魂血契、耗费一截“逆潮骨”才炼成的护府荒兽;昔年为避仇家,他不得不封府远遁,便以魂玉镇之,令荒兽沉睡,待自己伤愈归来,再启血契,重掌漱玉。
可如今——玉碎,兽去!
老者抬手,五指如钩,却止不住颤抖;掌心灵力虚聚,想隔空重凝魂玉,却只抓回一把冰凉的碎屑。碎屑从他指缝簌簌落下,像一场小小而讽刺的雪。
“是谁……”
他嗓音嘶哑,却透出刻骨的阴毒,“敢动我的鲸!”
洞府外,夜雨忽急,风卷着水汽灌入,吹得鲛人珠光焰乱晃,映得老者面上阴影纵横,如恶鬼临世。胸口旧伤被怒意一激,黑血猛地涌出,“嗒”地落在蒲团,瞬间腐蚀出一个铜钱大的焦洞,冒起刺鼻腥烟。
可怒归怒,他终究只能缓缓阖眼——
魂玉已碎,血契被断,天鲸既去,便如利刃脱鞘;如今他重伤未愈,连御空都勉强,更遑论追入茫茫海域,去擒那脱囚的凶兽。
半晌,老者长叹一声,叹声里却带着比夜雨更冷的杀意:“罢了……待老夫经脉重续,逆潮骨再植——”
他抬手,抹去唇角黑血,指尖在虚空缓缓写下一个“潮”字,字成即散,化作一缕幽蓝水汽,渗入洞壁,“便是你藏到九天之外,我也要把你——连人带兽,一并拖回白塔,血祭鲸心!”
幽蓝光灭,洞府重归黑暗。
唯有石案上碎裂的魂玉,在雨后残风里,闪着最后一星不甘的冷芒。
青瓦小院第三十一个清晨,星芒草的光亮得比往常都早。
陆仁睁眼时,发现那株枯梅竟冒出一粒比米粒还小的绿芽,针尖似的,挑破树皮,像替他把“还活着”三个字又强调了一遍。
他伸手触碰,芽尖的绒毛掠过指腹,痒得他笑了一下,却笑得极轻——仿佛怕惊动胸口里那口刚修补好的井,井壁一碎,又会把一个月前的血雨腥风全倒出来。
他把身子坐直,背脊离开炉壁。
青玉小炉早凉了,炉膛里结了一层银灰色的丹霜,像一场雪提前到来。
陆仁没急着添火,而是把脚边那只暗袋拉到膝上——袋子是鲛皮缝的,海水泡过,边缘发硬,上面还沾着一个月前遗府带回来的腥咸味。
他低头解绳,指节在晨光下显得过分干净:可他还是闻到铁锈味——那味道好像钻进了指纹,再也洗不掉。
袋口一开,三样东西依次滚出,像三枚被潮水打磨过的旧贝壳,静静躺在星芒草的光河里。
第一样,是那本玉白封皮的册子。
一个月来,他第一次有勇气把它捧到眼前。
封面仍带着潮气,摸上去像触到一块被月亮晒凉的玉;封口没有字,却在晨光里泛出极细的银纹,像潮水悄悄爬过沙滩留下的尾痕。
陆仁用指腹顺着纹路描,指尖莫名发麻——那是灵力对灵力的呼应,仿佛书也知道:时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封面。
“嚓——”
极轻的一声,像薄冰裂开。
第一页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图:
一个盘坐的小人,丹田处画了一只旋涡,旋涡外环排列着七粒更小的星子,星子之间以银线相连,像一条缩小的银河被谁随手按进了腹腔。
陆仁盯着那条“银河”,自己的丹田竟微微发热——半混沌的漩涡随之亮起,速度比往常慢,却稳,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重新校准了平衡。
他心头一跳:“原来……它一直在等我读它。”
第二页,终于出现字迹。
不是墨,是银砂嵌进纸纹,灯光一照便缓缓流动,像一条不肯停的小河。
字迹极细,却一笔一画都带着潮声——
“潮生篇·卷一——驭灵为刃,借浪为鞘。”
陆仁低声跟着念,声音出口,他竟听见自己的嗓音里多了一层潮汐的回声,仿佛有人在海底替他复诵。
他继续往下看,银砂字句依次浮现,像有人在暗处提笔,随他目光所到之处即时书写:
“夫假灵根者,丹田如漏卮,虽得气而旋泄。欲驭灵为刃,必先以‘灵枢’锁之;灵枢者,药力所凝,潮汐所铸,一叶小舟而载万斤浪。
舟成,方可言‘驭’。”
陆仁屏住呼吸。
每一个字都像一粒冰碴落进胸口,化开后却是滚烫的——
“原来我不是不能学,是缺一把锁。”
他下意识摸向旁边那只青骨小瓶,里面只剩六粒“止水丹”,像六粒被月光封存的雪。
“锁”有了,却只剩六把。
他把指尖在瓶口轻敲,声音极轻,却像敲在自己心骨:
“得省着点……”
再往后翻,一幅幅行气图次第展开。
小人由一而七,七影重叠,每一影都多一条银线牵向体外,像把体内那叶小舟的缆绳抛向大海。
第七影完成时,小人抬手,指尖凝出一弯“月刃”,银白、薄如蝉翼,边缘却带着细碎的浪齿。
图旁,银砂小字冷静备注:“月刃·一式——以灵枢为弦,引潮汐为箭;一箭出,三里内,浪分骨断。”
陆仁用指背去摸那弯“月刃”,指腹刚触及纸面,一股极细的锋锐之意便透肤而入,像真有海水扑面,他睫毛猛地一抖。
“这就是……灵枢法力的攻击功法?”
他喉咙发干,却又忍不住把图往眼前再凑近半寸,仿佛要把那弯月刃按进自己的瞳孔。
心里,有团火悄悄点燃——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私人的渴望:“只是……没有灵枢法力根本无法修炼此功法,遗府之主果然是位混沌境界的修道者,我等半混沌境界要修炼这功法……不知该用掉多少丹药。”
他把书合上,动作极慢,像给一场梦拉帘。
抬头时,星芒草的光恰好移到封面,玉白封皮上渗出一片极淡的潮纹,像书也在呼吸。
陆仁用袖口轻轻擦了擦,低声道:“再等等,就算想修炼,也只能再等等。”
第二样,是那块玉牌。
一个月来,他把它压在枕下,每晚睡前都拿出来看——正面“漱玉”二字,背面却光滑如镜。
他试过滴血,血珠滚落,像水银碰壁,不留痕;试过用半混沌力探入,灵力刚触及牌面,便被一股更凉的力量反推回来,像海潮把冒失的孩童卷回沙滩。
此刻,他把它举到星芒草的光里,角度稍一偏,镜面竟浮现出一幅极淡的画面:一座倒悬的塔,塔顶悬着一滴水,水里泡着一颗暗红的心——正是那夜白塔里,海兽破茧而出的场景。
画面一闪即灭,玉牌重新归于空白。
陆仁却心跳如鼓:“它……在记账?还是留座标?”
他把玉牌贴在胸口,凉意透过衣襟直透心脏,像有人把一枚冰做的钉子轻轻按进他的心跳里。
“看来现在的我还搞不清楚此物的用途。”
他对自己说,也像对那块玉说。
第三样,是那卷竹简。
竹青已被海水泡得发软,火漆却完好。
陆仁把它摊在丹炉盖子上,竹肉里立刻浮出潮气,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河。
他慢慢展开,第一行字便带着潮声灌进耳朵:“吾名漱玉子,生于潮,死于潮。若后人读此,勿拜,勿祭,只须记得——海从不亏欠任何一滴血。”
陆仁喉咙发紧,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了一下。
他继续往下看——
“兽分三等:野兽,荒兽,灵兽。野兽无智,力止于筋骨;荒兽开骨,可吞月吐浪,非混沌境不可御;灵兽……灵兽有魂,魂中藏纹,纹与天道同。然灵兽只存在于‘也许’,如海市,如夜半潮声,闻者众,遇者无。”
陆仁的指尖停在“灵兽”二字上,指背无意识地摩挲那道凹凸的竹纹。
他想起那夜破茧而出的海兽——无目,却“看”得比谁都准;无心,却把心跳挂在外面,像一盏灯。
“它是荒兽,还是……‘也许’之上?”
他不敢往下想,却又忍不住想。
竹简后半卷,密密麻麻记着驯兽之法:
如何以血为引,如何以潮为线,如何把兽骨刻成自己的骨,又如何把兽魂养在气海,
“使其同生,亦同死。”
陆仁读到此处,丹田里那粒针尖大的潮汐之力忽然轻轻一跳,像被竹简里的某句话唤醒。
他合拢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若有一天,我能让它再回来……是不是,就不用再逃了?”
丹室静得只剩星芒草“沙沙”的长高声。
陆仁把三样东西重新收回鲛皮袋,却换了位置——
书,贴胸口;玉牌,系在铜环内侧,与血鸦做邻;竹简,压在枕下,与梦同榻。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推开窗。
院外雾气正浓,一缕月光像被海水洗过的刀,劈开雾幕,恰好落在枯梅那粒新芽上。
陆仁伸手,让月光落在自己掌心——
掌纹里,还留着一个月前的刀口,此刻却只剩一道极细的白线。
他把掌心慢慢合拢,像把刚刚读到的所有字句,一并攥进骨血。
心里,有声音轻轻响起——
“下一粒止水丹,不是用来逃,是用来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