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特别大,黑暗依然笼罩大地,青瓦小院门楣上的“鸦”纹突然自己亮了。黑光像被人轻轻吹了口气,在门框上抖得像鱼鳞。
陆仁正靠在窗边试药——指尖捏着第七颗止水丹,药衣薄得能照见月亮的花纹。铜环里的血鸦一下子全睁开眼,三十六只红眼睛排开,像撒了一把碎星星,全指着院门。他就知道:来的不是夜风。
“吱呀——”院门自己从里面打开,雾气涌进来,混着咸味和铁锈味。门外站着鸢骨,还是那身素白麻布衣服,衣角绣着碎骨头图案,像披了块旧墓碑。他左手提盏青骨灯,灯焰缩成豆大,颜色深得像把整片海压进一粒痣;右手背在身后,指头间悬着根细银针——不长过一寸,在雾里自己抖,发出几乎听不见的“铃铃”声,像替主人先开了口。
“陆道友,深夜打扰,借一步说话。”鸢骨的声音像海风灌进空骨头里发出的回声,却比平时低半分,怕惊动丹炉里没炼成的月刃似的。
陆仁侧身让路,手指在门楣“鸦”纹上轻轻一抹,黑光收了回去,把雾关在门外。星芒草的光立刻爬上两人衣角,像给他们临时缝了件披风。
丹室没椅子,两人坐在炉子边。青玉小炉早就凉了,炉壁上结着银灰色霜花,像提前下了场小雪。鸢骨把青骨灯放在炉盖上,灯焰映得霜花微微化了,水痕蜿蜒着,像雪地里找路的河。
他没直接说事,先伸手“烤火”——其实没火,就五指在虚空中慢慢收拢,像掐算雾有多厚。
“岛外潮声比昨天急了三拍,”鸢骨抬眼,眼底像两口深井泛起细纹,“说明退潮只剩两天两夜。到时候如果岛内还乱糟糟的,大海就会当碎贝壳舔走。”
说到这儿,他五指突然一紧,虚空里“啵”一声轻响,像真捏碎了枚看不见的贝壳。
陆仁没接话,把止水丹放回青骨小瓶,推到两人中间。瓶口的鸦羽封蜡在灯焰里抖了抖,像替主人点头。鸢骨这才说正事:“我把岛上散修分成四拨,守东南西北四个角落。东极‘朝曦湾’能早起看日出、夜里听雷;西极‘暮盐礁’要耐得住寂寞、分得清盐霜的;南极‘落鸥渡’要能和海鸥搭话的;北极‘寒铁崖’——”他故意顿了顿,目光落在陆仁腕上铜环,“——要自带刀声,又能让刀声在雪地里安安静静睡觉的。”
这四句话说得像四块礁石,悄悄把选择圈成个牢,却在牢顶留了道月牙缝。
陆仁手指轻叩瓶身,“笃、笃”两声,像更漏快滴完时的响。
“岛主把棋盘划成四块,先答我两问吧。”
“问。”
“岛上散修派别多——拾英社、赤霄营、无定馆、漱玉残脉……硬拆成四拨,不怕自己人先打起来?”
鸢骨听了,嘴角浮起点极浅的笑,像井里沉着的星星忽然冒出来:“我就是要让他们刀刃朝外。拾英社会打猎,放东边迎日出、截敌人脑袋;赤霄营懂用火,放南边借潮风烧后路;无定馆耳朵灵,放西边背日落收残兵动静;漱玉残脉剩老弱,放北边靠寒铁守旧火种。四把刀都对外,岛内只剩刀背,碰一下也不见血。”
他说得慢,句句像刻刀,把棋盘刻成鲸骨浮雕。陆仁点头,又问:“可每派刀刃里都藏着别家的大钉子吧?”
鸢骨抬手,指尖在虚空中一拈,竟捏出粒芝麻大的“问剑砂”,砂粒在灯焰里闪了闪,像在冷笑:“顾无咎的砂、焚天宗的灰、无咎剑派的霜……我比谁都清楚。但夷国四周都是虎,能活百年靠的不是拔钉子,是让钉子生锈。锈在肉里,就成了自己的骨头。”
这话像把锈钉子反钉进陆仁胸口,连疼都带着海水的咸。炉霜被灯焰烤化一层,水痕漫过瓶底,像在悄悄流泪。陆仁手指背蘸水,在炉盖上画个倒月,月心点着——正是拾英社的方向。“我去东极。”他说得轻,却像扛起了整片朝阳。
鸢骨终于露出第二道笑纹,又忽然收住,像潮水猛地退回远海。“还有件私事。”他声音更低,灯焰也暗三分,“想借你的《凡火炼丹谱》。”五个字像五根银针落地,丹室里“叮铃”响了一声。
陆仁抬眼,眼底刚平静的湖起了漩涡。他沉默着,指尖在铜环上轻叩三下,血鸦“啾”一声,像在倒数。
鸢骨不催,把背在身后的右手移到灯前——掌心躺着两样东西:一枚寸长银针,针身中空,幽蓝磷火里游着条发丝细的银鱼,鱼鳃一动就有潮汐声,叫“听潮”;一块拳头大的铁,形状像被咬过的月亮,边缘参差,断面却光滑如镜,镜里灯焰冻成冰莲,叫“咬月”。“两件都残,正配残谱。”他说着,把东西推到炉子中间,像推两座小坟。
陆仁先取银针,针尖刚离案,银鱼游到针尾朝他手腕弯弯腰,像拜新主人。再拿铁块,入手比想的轻,像咬了口黑夜,黑夜却在掌心里长出冰莲。他把东西收进袖中,指尖抹过炉盖倒月,水痕干了,像替谁盖棺。
接着从储物袋取出残谱——封面焦黑,还带火灰味。展开第一页,血字写着:“凡火能焚天,也能载舟,看划船人敢不敢把桨插自己胸口。”他慢慢递过去,像递出半条魂。
鸢骨双手接过,指尖在血字上停一瞬,像替谁合眼。“三年后岛还在,我还你完整火与潮谱。”他许诺完不道谢,抬手虚空一挥,青骨灯焰拉成长线,弯成鸦形落在陆仁铜环上,像盖印。
交易成,两人起身。星芒草的光移到门槛,像铺条银河送客。鸢骨走到院门忽回头,声音低得像揉碎夜潮:“东极日出极美,若见半轮红日悬雾里像被咬过,替我多看一眼。”陆仁点头,指尖叩铜环两下,血鸦“啾”一声应了。
门关上,雾浪被挡在外。丹室重归静,只剩炉盖干了的倒月,悄悄映着窗外第一缕鱼肚白——像谁在黑暗里,提前给朝阳凿好了井。
炉盖上的水痕已干,像一条被夜潮悄悄抹去的旧路。
鸢骨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青瓦小院里只剩下星芒草“沙沙”的长高声,仿佛替谁把呼吸调到极轻。
陆仁仍立在丹室中央,袖口垂落,掩住方才那两下轻颤——银针与铁块的寒意正贴着腕骨,一路往心口爬。
他先没动,只抬眼望窗。
窗外雾更浓,月色被海水反复漂洗,只剩一层寡淡的银纱,覆在枯梅新冒的绿芽上,像替它盖一床随时会化掉的被子。
那粒芽尖在风里抖了抖,抖出一声极轻的“嗒”,仿佛提醒他:活物才配谈条件,死物只配被用。
陆仁这才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
左手银针,右手铁块,两件残器在灯影里各自安静,却安静得太过用力,像两枚被掐住脖子的兽,随时准备反咬。
他先捏起银针。
针身比头发略粗,中空,幽蓝磷火在腔内缓缓游,像一条被囚的小鱼。
陆仁把它举到骨灯上方,让灯焰从针尾透进去——
刹那间,银鱼活了,鳃盖急拍,发出极细极细的“嘶嘶”,像把潮汐缩成一线,顺着耳廓直灌脑膜。
他耳鼓一震,竟听见三年前夷都城外山洞里的雨声一样的“嘶嘶”,一样的冷,一样的“活下去”。
指背无意识地摩挲针脊,指腹被锋口轻轻叼了一口,血珠刚冒头,就被磷火“嗤”地舔成一缕红雾。
雾没散,被银鱼张口吞了,鱼尾随即一摆,腔内火色由幽蓝转赤,像替谁把心跳拨快一拍。
陆仁眼底微亮:“原来要以血为饵,它才肯真正睁眼。”
他在心里记下第一笔:听潮之针,饵血一珠,可借潮汐替心脉跳一次——多跳一次,便多一条命。
至于“借潮”之后会不会被潮反噬,他没写,只把针平放在炉盖,像把一条刚剖出的鱼晾在雪上。
再去掂那块铁。
铁块看着钝,边缘却暗含霜口,像被月亮咬过一口后,又偷偷长出新牙。
陆仁用指甲去刮,“叮”一声脆响,指甲没缺,铁面却漾出一圈银白涟漪——
涟漪所过,灯焰被冻成一朵冰莲,莲心仍燃,却不再跳动,像时间被谁折了一折,折成一声闷哼。
他心头一动,并指如剑,在虚空里写一枚“火”字。
字成,火意尚未来得及成形,铁块已先张口——“咔哒”轻响,冰莲连花带蕊被吞进去,铁面却连温度都没升,只多出一道更亮的银痕,像把别人的术法当成糖霜,慢慢化在自己牙缝。
陆仁眉梢微挑,第二笔在心里落成:咬月之铁,可吞一次术法,咽后不泄,反赠一次回声——回声是敌是友,尚待验证。
他把铁块也放平,与银针并头,两件残器在炉盖排成一条极短的桥,桥下是炉霜,桥上是自己刚写下的两行小字。
桥中央,那粒被银鱼吞过的血雾又重新吐出来,像一枚小红果,滚在霜面,迟迟不化。
陆仁盯着它,忽然笑了——笑意极轻,却带着铁锈味:“鸢骨没骗我,残器配残谱,残命配残火,天公地道。”
笑声未落,他想起黑风岭。
那是更早的旧账:钢鬃兽洞内,他趁夜摸出一个兽皮袋其中有两个小瓶,一直塞在储物袋最深处,连遗府血战都没舍得扔。
瓶身被潮气浸得发乌,瓶口用火漆封着,漆上各压一道扭曲的“兽”纹,像谁用指甲绝望地掐过。
陆仁把它们摆到灯下,先拔第一瓶。
瓶塞刚启,“嗤”一声绿雾窜起,在半空扭成一条小指粗的小蛇,蛇鳞由磷光拼成,一呼一吸便放出一股烂甜的气味——
甜里裹着苦杏仁,像把“必死”两个字做成糖衣。
他立刻塞回瓶塞,指尖仍被雾尾扫了一下,指甲边缘顿时泛出青灰,像被岁月偷偷削去半寸。
第二瓶更毒,拔塞时无声无息,只飘出一粒极小的黑尘,尘在灯焰上方悬停三息,灯焰便由蓝转紫,再由紫转黑,最后“噗”地灭成一缕冷烟。
丹室瞬间暗到只剩星芒草的银光,银光照在那粒黑尘上,尘竟开始自己长,长成一朵极小的黑莲,莲心冒出一滴无色水珠——
水珠落地,“嗤”地蚀出半指深的孔,青砖被咬出一声极轻的“救命”,却来不及喊完。
陆仁眼底却亮起第三把火。
他先以指尖血珠逼退绿雾,再取银针,针尖探入第一瓶,让那条磷光小蛇在针腔里游一圈——
幽蓝磷火立刻被蛇鳞染成惨绿,银鱼吓得缩到针尾,却仍在翕合,像被迫学会新方言。
针出瓶时,蛇鳞已附在针脊,排成一条细若发丝的绿线,线头在针尖处吐信,信端一点红,正是陆仁方才那滴血。
血被绿信吻过,立刻由红转墨,像把“必死”与“必活”缝在同一根线。
陆仁举针到眼前,灯焰重燃,映得针尖墨绿欲滴,他却笑了——
笑意比先前重三分,带着潮声:“听潮,如今你又多一重嗓子——绿鳞一响,先夺魂,再借心脉跳。”
他把针平放,像替一条刚蜕完皮的蛇铺好眠床。
再去淬铁块。
铁块张口仍无声,却主动把第二瓶黑尘整朵吞下——
黑莲在铁面内旋转,莲心那滴水被冻成一粒极小的冰珠,冰珠表面却爬满墨纹,像把“蚀”与“噬”刻成同一枚印章。
铁块边缘因此多出一圈黑月,月痕所过,炉霜纷纷避让,像被谁拿刀背逼退。
陆仁以指腹轻抚月痕,指腹立刻被咬去一层薄皮,血没来得及渗出,已被黑月冻成一粒小小冰珠,冰珠再被铁块反吐出来,落在炉盖,“嗒”一声,像给谁上锁。
第四笔落成:咬月之铁,如今内藏黑莲蚀珠,可吞术法,亦可反噬——噬敌亦噬主,用前需先问自己的命硬不硬。
两件残器,各自多了一重毒牙,却也因此真正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