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号”的引擎在真空中无声咆哮，但舰桥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那股震动——不是物理层面的，而是更深层、更本质的，仿佛空间本身在因为这艘巨舰的出航而战栗。
“轮回壁垒”的防御节点建设进入最后阶段，“归零力场”的五个主阵列已有三个完成测试。但所有人都清楚，再坚固的壁垒也需要时间，而时间，恰恰是他们最缺乏的资源。
“收割者”主力舰队的前锋已经进入本星系团边缘，根据最新的探测数据，最多再有一年，第一批真正的攻击部队就会抵达同盟所在星域。一年，对于一场文明级别的战争而言，短得如同呼吸的间隔。
所以必须有人离开壁垒，前往那片黑暗的深空，用血肉和钢铁筑起第一道防线，为后方争取每一分、每一秒。
这支远征军，代号“长夜守望者”。
“报告总指挥，第一舰队集结完毕，一百二十七艘战舰全部就位，能源填充百分之百，人员到齐率百分之百。”
“第二舰队集结完毕，八十九艘战舰，特装型泰坦机甲二十四架，全部进入待机状态。”
“第三混成舰队……”
舰桥的全息指挥台上，代表着各分舰队的标记逐一亮起绿色。墨寒站在指挥台中央，身穿特制的指挥官制服，肩章上是“隐星”的徽记——三颗星辰环绕着一个机械齿轮。在他身边，凌霜正在最后一次核对“归零力场”便携节点的数据，而林夜的虚拟影像悬浮在半空，他的本体留守“轮回壁垒”，负责全局防御协调。
“总计三百五十六艘战舰，泰坦机甲七十二架，各类辅助舰船一百二十艘，作战人员八万四千人。”墨寒扫过数据汇总，声音平静，“这是我们能抽调出的、在不影响‘轮回壁垒’防御的前提下，最大规模的远征力量。”
“也是我们能承受的最大损失极限。”凌霜头也不抬地补充，“如果这支舰队全军覆没，‘轮回壁垒’的防御强度会下降至少百分之十五。所以记住，你们的主要任务是拖延、骚扰、获取情报，不是决战。一旦敌军主力出现，立即按预定计划分批次撤退，绝不允许恋战。”
“明白。”墨寒点头，转向林夜，“后方就交给你了。如果……如果我们没能回来，‘轮回壁垒’的防御重心要立即调整，放弃外围节点，收缩到核心区。还有‘方舟计划’——”
“我已经安排好了。”林夜打断他，虚拟影像的面容异常严肃，“但我更希望听到你们凯旋的消息。记住，你们每个人都在灵网中有完整的‘存在锚定’，只要意识不灭，就有回来的可能。所以，不要轻易放弃，但也不要盲目送死。这是命令。”
墨寒笑了，那是混合着温暖与决绝的笑容：“放心，我们还没活够呢。”
他转身，面向舰桥前方巨大的观景窗。窗外，是“轮回壁垒”内部繁忙的港口，数以千计的战舰、运输船、工程船在有序地调度。更远处，是那层流转着亿万色彩的光芒薄膜，薄膜之外，是漆黑而浩瀚的星空。
“全体注意，”墨寒的声音通过灵网传达到远征军每一艘战舰、每一架机甲、每一个作战人员的意识中，“我是本次远征行动总指挥墨寒。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在想什么——恐惧、紧张、对未来的不确定，或许还有一丝兴奋。这很正常，因为我们要做的，是人类文明从未做过的事：主动离开家园，前往黑暗的深空，直面那个意图收割我们的存在。”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沉入每个人的心底。
“但我更知道，在这支舰队里，没有一个人是真正‘被迫’来到这里的。你们是自愿报名的，你们签署了那份明知可能无法返航的协议，你们在训练中流下的每一滴汗、每一次在模拟战中‘阵亡’的体验，都证明了你们的选择。你们不是炮灰，不是消耗品，你们是文明的眼睛，是伸向黑暗的手，是在长夜中为后方亿万同胞点燃第一缕火光的人。”
舰桥很安静，只有设备运转的低鸣。但透过灵网，墨寒能感受到那股正在汇聚、正在燃烧的意志——八万四千人，八万四千个不同的念头、情感、记忆，在此刻凝聚成同一个信念。
“我们的任务有三个：第一，在星系边缘建立预警前哨，为后方争取至少三个月的额外预警时间；第二，尽可能收集‘收割者’主力舰队的情报，摸清其规模、构成、战术特点；第三，在必要时，执行骚扰、迟滞作战，打乱敌军的进军节奏。”
墨寒抬起手，在全息星图上标记出三个目标点，它们呈三角形分布在同盟疆域外围的三个战略方向上。
“远征军将分为三个分舰队，由我、凌霜以及第一舰队指挥官雷恩将军分别率领。每个分舰队负责一个方向，在抵达目标星域后，立即开始布设深空探测阵列、隐蔽式观测站、以及自动防御平台。记住，我们的目标是‘观察’和‘拖延’，不是‘歼灭’。任何分舰队如果遭遇敌军主力，必须立即撤退，绝不允许陷入缠斗。”
“如果敌军分兵追击呢？”一个年轻的舰长通过通讯频道提问。
“那就执行‘断尾’计划。”凌霜接过话头，调出一组战术推演图，“每个分舰队都配备了足够进行一次短距离集体跃迁的应急能量。如果被追击，可以留下一支由无人机和伪装信号源组成的诱饵舰队，主力舰队跃迁脱离。诱饵舰队会尽可能模拟真实舰队的信号特征，为你们争取脱离时间。”
“也就是说……留下的诱饵舰队，注定会被摧毁？”另一个声音问。
“是的。”凌霜的回答冰冷而诚实，“诱饵舰队由AI和远程操控的无人机组成，但如果需要，也可以配备最低限度的志愿人员，以增强欺骗性。这部分人员同样签署了自愿协议。”
短暂的沉默。这不是什么新消息，每个人在报名时就知道可能面对什么，但当它真的以如此直白的方式被说出来时，依然有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
“但我们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墨寒的声音重新响起，比之前更加坚定，“我向你们承诺，只要有一线可能，只要不是会危及整个舰队和后方文明存续的绝境，我就会尽一切努力带每一个人回家。这个承诺，不仅是对你们，也是对我自己。”
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眼中仿佛有星辰在燃烧。
“现在，我命令——”
整个舰桥，整个港口，整个远征舰队的所有人，在同一时刻挺直了脊背。
“远征军‘长夜守望者’，出发！”
“黎明号”的引擎喷口 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巨大的舰体缓缓驶出港口，穿过“轮回壁垒”特意开启的临时通道。在它身后，三百多艘战舰依次跟上，如同一支沉默的利剑，刺向无垠的黑暗。
港口区的观测平台上，无数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幕。有远征军成员的亲属，有留守的战友，有普通的民众。没有人欢呼，没有人流泪，只有一种沉重的、混合着祈祷与决绝的寂静。
一个母亲抱着年幼的孩子，孩子指着逐渐远去的舰队问：“妈妈，爸爸要去哪里？”
母亲紧紧搂着孩子，声音很轻：“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为我们点亮回家的路。”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天亮的时候。”
舰队驶出“轮回壁垒”，那层光芒薄膜在身后重新闭合。一瞬间，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了两部分——内侧是温暖的、被文明之光笼罩的家园；外侧是冰冷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深空。
墨寒站在“黎明号”的观景窗前，望着身后逐渐缩小的光芒壁垒，望着壁垒内那颗闪烁着文明之光的星球，久久不语。
“后悔吗？”凌霜走到他身边，同样望着那片光芒。
“不。”墨寒摇头，“只是觉得……责任很重。八万四千条命，八万四千个家庭，现在都系在我们的决策上。一个错误的命令，可能就是成千上万的死亡。”
“所以你不能错。”凌霜说，“我也不允许你错。我们承受不起错误。”
墨寒转头看她，忽然笑了：“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像个‘人’。”
凌霜挑眉。
“因为你从不掩饰自己的‘不完美’。”墨寒解释，“你会紧张，会计算代价，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最残酷的可能。但正是这种毫不掩饰的诚实，让我们能够做出最理性的选择。如果这支舰队只有我或者林夜，我们可能会因为‘不想牺牲任何人’而犹豫，最终导致更大的牺牲。但有你在，我们就必须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找到那条最艰难的、但正确的路。”
凌霜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摇头：“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至于像不像‘人’……我已经不太记得作为纯粹人类是什么感觉了。这副身体，这颗经过改造的大脑，这些被数据和逻辑充斥的思维模式……有时候我会想，我究竟还算是凌霜，还是只是一个名为‘凌霜’的战斗AI。”
“你是凌霜。”墨寒肯定地说，“因为只有凌霜，会在计算完所有牺牲概率后，依然在深夜一遍遍优化撤退方案，试图把那百分之零点一的生还率提升到百分之零点二。只有凌霜，会把每一个士兵的阵亡报告单独归档，标注他们的名字、编号、家庭情况，而不是仅仅统计为一个数字。这些，是AI不会做的事。”
凌霜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重新看向前方的星空。
“距离第一个目标点还有七十二小时航程。我要去检查便携式‘归零力场’节点的最后一次模拟测试。你最好也休息一下，进入战区后，我们可能很久没有安稳的睡眠了。”
她离开舰桥，脚步声在金属地板上规律地响起。墨寒望着她的背影，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深空。
星空很黑，很冷，很空。
但在那片黑暗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他能感觉到——不是通过探测器，而是通过某种更玄妙的、属于中千世界之主对宇宙波动的感知。那是一种冰冷的、机械的、毫无情感的“存在”，它不带着恶意而来，因为它根本就没有“意”，它只是在执行某个古老的程序，就像镰刀割草，就像洪水冲刷大地。
“我们会阻止你。”墨寒轻声说，仿佛在对那片黑暗自言自语，“不是因为仇恨，不是因为傲慢，只是因为……这片星空下，有我们爱的人，有我们建造的家，有我们称之为‘文明’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值得我们用一切去守护，包括生命本身。”
“黎明号”继续向前，舰首的探照灯光束刺破黑暗，如同一把在永夜中划出裂痕的匕首。
在它身后，三百多艘战舰的光点在星空中连成一条微弱但坚定的光带，向着黑暗最深处，义无反顾地驶去。
长夜已至，但守望者的眼中，依然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