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轮回壁垒”三光年外的K-7星域,本是一片荒芜的星际尘埃带,只有几颗濒死的红矮星在黑暗中散发微弱光芒。但此刻,这片死寂的空间成了炼狱。
“左舷三号护盾过载!重复,左舷三号护盾过载!”
“第九驱逐舰编队失去联系!能量信号消失!”
“敌舰突破第三防线!它们在集中攻击‘守望者’号!”
墨寒站在“黎明号”的舰桥上,全息战术图上,代表己方舰队的蓝色光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每一个光点的消失,都意味着一艘战舰的毁灭,数百甚至上千名舰员的牺牲。
而他无能为力。
不,不是无能为力,是不能为。因为真正的敌人还没出现——到目前为止与他们交战的,不过是“收割者”的先锋侦察部队,总数不超过一百艘的轻型舰船。而同盟远征军,是三百五十六艘主力战舰组成的混合舰队。
但战损比,是触目惊心的3:1。
“报告!‘守望者’号护盾崩溃!舰体结构受损百分之四十!”
墨寒的拳头攥紧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在灵网中回荡,清晰而冷静:“命令‘守望者’号立即撤离战场,向第二防线撤退。第三、第七驱逐舰编队交叉掩护,释放干扰弹幕。‘不屈’号重型巡洋舰,主炮充能,目标敌舰集群E7区域,饱和射击。”
命令被迅速执行。“守望者”号拖着浓烟和电火,在友舰的掩护下艰难脱离战场。而“不屈”号的三门主炮在短暂充能后,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三道粗大的能量束撕裂虚空,精准命中正在集结的六艘黑色侦察舰。
两艘侦察舰在光束中直接汽化,另外四艘护盾剧烈闪烁,但并未被击毁。它们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散开,然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机动性规避了后续炮火,重新组织阵型,开始反击。
“它们的护盾恢复速度太快了。”凌霜的声音在私人频道中响起,冷静中带着一丝凝重,“而且机动性至少是我们的三倍。如果不是有‘因果屏蔽’护盾,我们的损失会是现在的五倍以上。”
墨寒盯着战术图,脑海中飞速计算。战斗开始仅仅三十分钟,己方已经损失了二十七艘战舰,而确认击毁的敌舰只有九艘。更可怕的是,敌人的作战方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收割者”的战舰没有常规意义上的舰桥、引擎、武器阵列,它们更像是一体成型的黑色雕塑,表面光滑得能反射星光。攻击时,舰体会裂开无数细小的缝隙,从中射出一种无法用常规物理模型解释的暗红色光束。这种光束能够扭曲空间,直接“抹除”目标区域的物质结构,常规护盾在其面前形同虚设。
只有“因果屏蔽”护盾——那种基于信息存在理论、将舰船的“存在”锚定在现实层面的防御系统——能够有效抵御。但维持护盾需要消耗海量能量,而且每次被击中,护盾都会产生短暂的“信息紊乱”,需要0.5到3秒不等的恢复时间。
就是这短暂的空窗期,让同盟舰队付出了惨重代价。
“它们的攻击模式在进化。”林夜的虚拟影像出现在指挥台旁,他的本体远在“轮回壁垒”,但通过灵网实时同步着战场数据,“最初的攻击是随机的,但现在它们开始有意识地集火护盾过载的战舰。而且……它们在学习我们的战术。”
“学习?”墨寒皱眉。
“对,学习。”林夜调出一组数据波形,“你看敌舰的机动轨迹,前三波攻击时还是标准的三维螺旋规避,但现在它们开始使用我们之前用过的‘闪电折跃’和‘死亡回旋’的变体。虽然还不熟练,但进步速度惊人。它们的AI学习能力远超预期。”
墨寒心中一沉。这意味着,拖延的时间越长,敌人的适应性就越强,战局就会越不利。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他问。
凌霜快速计算:“按照当前战损比和能量消耗速度,最多还能支撑四十五分钟。但更大的问题是,‘收割者’的主力舰队正在接近。根据深空探测阵列的最新数据,一支规模至少是我们遭遇的先锋部队二十倍以上的舰队集群,已经跃迁到一点五光年外,预计一小时后抵达战场。”
一小时后。
四十五分钟的坚守,面对即将到来的、二十倍于现在的敌军。
墨寒闭上眼睛。在灵网的深处,他能够感受到每一艘战舰、每一名舰员的存在。恐惧、痛苦、绝望、愤怒、决绝……无数种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汇成了一股清晰的意志——
不退。
不能退。
他们身后,是三光年外的那道光芒壁垒,是壁垒内数十亿正在等待消息的同胞,是正在全力升级防御的后方,是整个文明的存续希望。
“调整阵型。”墨寒睁开眼睛,眼中再无犹豫,“所有战舰,收缩防御圈,放弃机动优势,转为球形防御阵列。重型巡洋舰和战列舰在前,驱逐舰和护卫舰填充间隙。集中所有能量供应给护盾系统,主炮充能准备,我们要打一场阵地战。”
命令下达,舰队开始重新编组。受伤的“守望者”号和其他重伤舰船被保护在阵型中心,相对完好的战舰则顶到外围,层层叠叠的能量护盾被调整到同一个频率,在虚空中展开一面淡金色的球形光膜。
“墨寒,你想做什么?”凌霜敏锐地察觉到战术意图的转变。
“它们在学我们,那我们就教给它们点新东西。”墨寒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教给它们,什么叫‘固守待援’,什么叫‘以命换命’。”
他接通了与“不屈”号舰长的直连通讯:“霍顿舰长,我需要你和你的船员,执行‘断箭’协议。”
通讯那头沉默了三秒,然后传来一个沙哑但坚定的声音:“明白,指挥官。‘不屈’号全体舰员,已做好最后准备。”
“不是最后准备。”墨寒纠正道,“是‘换家’准备。你们有十分钟,将主炮能量输出提升到百分之二百,过载所有能量线路。十分钟后,当我的命令下达,‘不屈’号将作为诱饵,脱离防御阵型,以最大速度冲向敌舰集群最密集的区域。然后——”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自毁程序会启动,过载的能量核心会引发一次小型空间坍缩。根据计算,爆炸威力足以摧毁半径一万公里内的一切。而你们,有百分之十七的生还概率,如果能在自毁前零点三秒内全员进入紧急逃生舱,并启动短距跃迁的话。”
“百分之十七……”霍顿舰长笑了,笑声中带着某种释然,“比我想象的高多了。当年我妻子生孩子时,医生说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五,我紧张得差点昏过去。现在有百分之十七的机会能活着回家告诉她这场仗有多刺激,值了。”
通讯挂断。
“所有舰船注意,”墨寒的声音在全舰队频道响起,“十分钟后,‘不屈’号将执行特殊任务。在其脱离阵型后,所有剩余战舰,集中火力攻击敌舰集群左翼的薄弱点。我们要在它们的援军抵达前,尽可能多地削弱这支先锋部队。记住,我们不是在求胜,我们是在为后方争取时间。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可能让‘轮回壁垒’多完成一道防御工事,让我们的同胞多一分生还的可能。”
没有人回答。但墨寒能感觉到,灵网中那股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意志,正在变得更加凝实、更加纯粹。
十分钟倒计时开始。
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不屈”号的能量读数在疯狂飙升,舰体表面开始泛起危险的红色光芒。其他战舰完成了最后的阵型调整,主炮充能完毕,导弹舱打开,能量护盾的强度达到了设计极限的百分之一百二十。
敌舰似乎察觉到了异常,开始有意识地向后收缩,同时向“不屈”号集火。暗红色的光束如同暴雨般倾泻在“不屈”号的护盾上,每一次命中都让护盾剧烈闪烁,但始终没有崩溃。
“因果屏蔽”护盾在过载状态下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它不是在“抵挡”攻击,而是在“否认”攻击的存在——每一道光束在触及护盾的瞬间,其“命中”这个事实就会被短暂地从信息层面抹除,转而变成“擦过”或“偏离”。虽然这种“否认”需要消耗巨大能量,且不能持久,但在十分钟内,它足以让“不屈”号成为一面不破的坚盾。
“时间到。”墨寒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不屈”号动了。
这艘重型巡洋舰如同挣脱锁链的巨兽,从防御阵型的缺口处猛然冲出。它的引擎喷射出刺目的蓝白色尾焰,速度在几秒内就提升到了亚光速。舰体表面的红色光芒越来越亮,那是能量核心过载到极限的标志。
敌舰集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向四周散开,但已经晚了。
“就是现在!开火!”
墨寒一声令下,所有幸存战舰的主炮同时发射。数百道能量光束撕裂虚空,精准地轰向因“不屈”号突进而出现混乱的敌舰左翼。而“不屈”号本身,则以一种近乎自杀的姿态,撞入了敌舰集群最密集的中心区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然后,是光。
纯粹、炽烈、仿佛要烧穿视网膜的白色光芒,从“不屈”号所在的位置爆发。光芒所及之处,空间本身开始扭曲、折叠、然后——
坍缩。
一个直径不足十米的漆黑奇点出现在虚空中,存在了不到千分之一秒,然后骤然释放出无法形容的能量。空间像玻璃一样碎裂,然后被狂暴的能量流席卷、抛洒。距离最近的七艘敌侦察舰甚至连残骸都没留下,直接被分解成了基本粒子。稍远一些的敌舰护盾疯狂闪烁,舰体表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在一连串的殉爆中化为火球。
而同盟舰队这边,尽管有防御阵型和护盾的保护,冲击波依然让每一艘战舰剧烈摇晃。距离爆炸中心较近的几艘驱逐舰护盾过载,舰体出现严重损伤。
但战果是辉煌的。
一击,击毁、重创敌方超过三十艘侦察舰,占敌军先锋部队的三分之一。
更重要的是,敌人的阵型被彻底打乱,指挥系统出现了明显的混乱。
“全舰突击!不要给它们重组的机会!”
墨寒的命令如同惊雷。残余的同盟舰队抓住这宝贵的窗口期,如同饿狼般扑向混乱的敌阵。主炮、导弹、无人机、能量刃……所有武器系统火力全开。失去阵型保护的敌舰虽然单体战斗力依然强悍,但在同盟舰队的集火下,开始一艘接一艘地化作太空烟花。
十五分钟后,战斗结束。
幸存的黑色侦察舰不足二十艘,它们放弃了战斗,以惊人的速度向深空撤退,很快就消失在探测范围外。
而同盟这边——
“战损统计完成。”凌霜的声音有些沙哑,“击毁敌侦察舰六十四艘,重创十二艘,其余溃退。我方……损失战舰五十一艘,重伤二十三艘,轻伤四十二艘。阵亡将士……三万七千四百二十一人,重伤失去战斗力者九千八百零三人。”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舰桥,笼罩着每一艘幸存战舰。
三分钟,仅仅三十分钟的战斗,八万四千人的远征军,伤亡过半。而他们消灭的,只是敌人微不足道的先锋侦察部队。
“回收所有逃生舱,重伤舰船优先修理,轻伤舰船警戒。”墨寒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统计所有战斗数据,特别是‘收割者’的攻击模式、护盾弱点、战术演变规律,打包发回‘轮回壁垒’。霍顿舰长和‘不屈’号的逃生舱……找到了吗?”
“找到了七个。”凌霜的声音更低了,“其中三个生命信号微弱,正在紧急救治。另外四个……确认牺牲。霍顿舰长不在其中,他的逃生舱编号在爆炸中心区域,生还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墨寒闭上眼睛。他记得霍顿,那个在出征前夜偷偷跑到“黎明号”上,红着脸说“我妻子刚给我生了个女儿,等打完这仗回去,我要教她开机甲”的中年男人。
“将阵亡将士名单……传回后方。告诉他们的家人,他们是英雄,是文明的眼睛,是……在长夜中点燃第一缕火光的人。”
他顿了顿,转向战术官:“敌军主力舰队还有多久抵达?”
“四十二分钟,指挥官。”
四十二分钟。
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舰队,需要至少两个小时才能完成基本修复和补给。而敌人,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
“命令所有舰船,”墨寒睁开眼睛,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意,“放弃重伤无法移动的战舰,将幸存人员转移到其他舰船。轻伤舰船立即开始紧急维修,优先修复引擎和跃迁装置。我们……撤退。”
“指挥官?”副官愣住了,“可是我们的任务是——”
“我们的任务是拖延时间、获取情报、保存有生力量。”墨寒打断他,“我们已经完成了前两项。现在,用我们获得的情报和还活着的这些人,回去帮助后方建造更坚固的防线,才是对牺牲者最好的交代。传令:全舰队,准备紧急跃迁,目标——‘轮回壁垒’外围第三警戒区。我们带回家的,不能只有尸体和悲伤,还要有胜利的希望。”
命令被迅速执行。虽然有人不甘,有人愤怒,有人流泪,但没有人质疑。残存的舰队开始重新编组,重伤舰船上的幸存者被转移到相对完好的战舰上,无法带走的舰船启动了自毁程序。
四十分钟后,当第一波“收割者”主力舰队的阴影出现在深空探测器边缘时,同盟远征军的最后一批战舰跃迁引擎启动,化作一道道流光,消失在漆黑的星空中。
他们带走了鲜血换来的数据,带走了对敌人战术的第一手了解,带走了三万七千四百二十一个名字,和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痕。
而在他们身后,五十一艘战舰的残骸静静漂浮在虚空中,如同沉默的墓碑,记录着这场惨烈而必要的牺牲。
长夜守望者的第一次守望,以一半人永远留在黑暗中为代价。
但至少,他们为后方,争取到了宝贵的四十二分钟。
以及,用生命换来的,关于敌人真正面目的,第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