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力场”计划是在一片争议中诞生的。
当凌霜在最高科学理事会上提出“局部修改物理常数”这个概念时,超过一半的学者当场表示反对。他们的理由简单而充分:这太危险了,危险到不像是防御手段,更像是同归于尽。
“首席,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量子物理领域的泰斗,年过九十的卡恩博士颤巍巍地站起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修改物理常数——哪怕只是局部修改——都等于在那片区域创造一个新的宇宙。而新旧宇宙法则的交界处,会产生无法预测的时空湍流、因果悖论、甚至是……逻辑黑洞!”
“我清楚。”凌霜平静地回答,全息投影在她身后展开,显示出一幅复杂的数学模型,“所以我们需要做的,不是粗暴地修改常数,而是‘定向微调’。就像医生用手术刀切除病灶,而不是用炸药炸掉整个器官。”
投影中,一个三维坐标系不断变化。X轴代表时空曲率,Y轴代表基本力强度,Z轴代表光速常数。而在坐标系的某个特定区域,所有的曲线都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同步的、有规律的震荡。
“看这里。”凌霜用光笔标记出震荡最剧烈的区域,“根据前哨战传回的数据,‘收割者’舰船的能量护盾、武器系统、乃至自身的物质结构,都依赖于一个非常精确的物理常数集合。特别是它们的‘信息抹除’武器,本质上是通过临时性修改局部区域的信息传播速度——也就是有效光速——来实现的。”
她放大那个区域。可以清晰看到,当光速常数偏离某个基准值0.0001%时,“收割者”武器的能量传导效率就会下降3%;偏离0.001%时,效率下降27%;偏离0.01%时,武器系统开始出现结构不稳定。
“而我们的‘存在锚定’系统,能够在光速偏离基准值0.1%的范围内维持稳定运转。”凌霜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宣读实验报告,“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精确控制一片区域的物理常数,制造出一个对我们相对友好、对敌人极端致命的战场环境。”
会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学者们开始认真思考这个疯狂计划的可行性。
“但如何实现?”一位年轻的工程师举手提问,“要精确到0.001%级别的常数微调,需要的能量和控制精度都是天文数字。而且,如何确保微调只影响敌人,不影响到我们自己的舰船和‘轮回壁垒’?”
“这就是‘归零力场’的核心技术难题。”凌霜点头,“我的团队已经完成了初步设计方案,命名为‘法则谐振阵列’。简单来说,我们不是直接修改整个区域的常数,而是在区域内制造无数个微型的、可控的‘法则奇点’。这些奇点会像病毒一样,感染、覆盖、改写局部的物理法则。”
投影再次变化,显示出一种蜂巢状的结构。每一个六边形“蜂房”都是一个独立的法则谐振单元,可以独立设定目标常数,并与其他单元协同工作,形成一张覆盖整片战场的、动态变化的法则网络。
“至于能量问题,”凌霜看向墨寒,“这需要墨寒大人和他的洞天世界提供支持。洞天世界内部的法则本身就可以调整,我们可以将其作为‘法则模板’,通过谐振阵列投射到现实空间。这样一来,能量消耗会大大降低,而且稳定性更高。”
墨寒一直在旁听,此刻他微微点头:“技术上可行。但有两个问题:第一,我的洞天现在只是中千世界,法则覆盖范围有限,最多能同时支撑三到五个‘归零力场’节点;第二,这种法则投射对我的负担很大,每次使用后都需要长时间的恢复。”
“所以‘归零力场’只能作为最后的杀手锏,不能作为常规武器。”凌霜总结道,“我们初步计划建造五个主阵列节点,分别部署在‘轮回壁垒’的五个战略支撑点上。每个节点最多能覆盖半径十万公里的球形区域,维持时间……根据模拟,大约是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后呢?”卡恩博士追问。
“三十分钟后,如果战斗还没结束,节点会过载崩溃。”凌霜毫不回避地说,“崩溃的后果,是覆盖区域内所有物理常数会在极短时间内随机波动,最终回归宇宙平均值。在这个过程中,区域内的一切——包括我们的舰船,如果还没有撤离的话——都会被彻底分解成基本粒子。”
会场再次陷入沉默。这次不是质疑,而是凝重。
每个人都在心中计算这个计划的代价与收益。五个节点,每个最多覆盖三十分钟,这意味着一场战役中,他们只有总共两个半小时的“法则优势”时间。在这两个半小时里,必须尽可能多地消灭敌人,至少也要重创敌军指挥系统,打乱其进攻节奏。
“还有一个问题。”林夜的声音通过灵网接入会议,他的虚拟影像出现在凌霜身边,“‘收割者’不是傻子。一旦我们使用了一次‘归零力场’,他们就会意识到这种威胁,并会想尽一切办法在下次使用前摧毁节点。我们需要保护节点的手段,以及……必要时让节点自毁、不让技术落入敌手的预案。”
“节点本身会部署在‘轮回壁垒’的防御最强区域,周围有三层护盾,包括最新的‘因果屏蔽’护盾。”凌霜调出防御部署图,“至于自毁……每个节点都内置了‘逻辑炸弹’,一旦检测到有被俘获的风险,会瞬间引发法则崩溃,将节点及周边的一切彻底抹除。”
“包括可能还在节点内的我方人员?”有人小声问。
“包括。”凌霜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所以节点的操作人员必须签署自愿协议,明确知晓在最坏情况下,他们将成为第一批牺牲者。”
会场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这不是热血沸腾的英雄主义,而是冰冷残酷的现实抉择。签署那样的协议,意味着自愿成为一颗可以随时引爆的人体炸弹,意味着将自己的生命变成一串可以随时归零的数字。
“我报名。”
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所有人都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坐在角落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戴着厚厚的眼镜,胸前挂着初级研究员的工牌。
“我叫雷诺,谐振阵列项目组的初级算法工程师。”年轻人站起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异常坚定,“我的父母都在前哨战中牺牲了。我研究了传回的战斗数据,分析了他们牺牲前的最后通讯……他们不是被瞬间摧毁的,而是在‘信息抹除’武器的攻击下,一点一点地‘消失’。先是记忆,然后是存在感,最后连战友们关于他们的记忆都开始模糊。”
雷诺摘下眼镜,用力擦了擦眼睛。
“如果我的工作,我的生命,能阻止更多这样的牺牲,能让‘收割者’也尝尝被‘抹除’的滋味……我愿意。我相信,我的父母如果还活着,他们也会说同样的话。”
短暂的寂静后,第二个声音响起:“我也报名。我是护盾系统工程师,最了解节点的防御弱点,如果有我在,至少能多撑几分钟。”
“算我一个。家里就我一个,没牵挂。”
“我孩子已经成年了,他可以照顾自己。”
“我这条命是三年前墨寒大人在兽潮中救下的,现在该还了。”
一个又一个声音响起。年轻的,年老的,男性,女性,研究员,工程师,甚至还有几位主动请缨的高级将领。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情渲染,只有简单而坚定的陈述。
凌霜静静地听着,记录着每一个名字。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握着光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名单初步确定后,会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强化训练。”等最后一个人说完,凌霜才重新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了一些,“不仅是技术训练,还包括心理建设、极限环境适应、以及……在法则崩溃边缘维持意识清醒的特殊训练。这不是赴死,而是一场极其精密的手术,你们是执刀的手,不能抖,不能错,更不能提前放弃。”
她关闭投影,目光扫过全场。
“现在,开始技术细节讨论。卡恩博士,关于谐振阵列的稳定性,我需要您团队在七十二小时内给出优化方案。能源部的同事,请对接墨寒大人的团队,确定法则投射的能量接口标准。防御指挥部,请在一周内提交节点部署的最终方案。”
会议进入技术讨论阶段,气氛从悲壮转向了高效而专注的研讨。凌霜在会场中穿梭,回答每一个问题,协调每一个分歧,就像一个精密仪器中的核心齿轮,推动着整个庞大计划向前运转。
会议持续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当最后一份技术难题被分解、分配给相应团队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泛白。
人群散去后,凌霜独自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她的机械义眼调整着焦距,从近处的建筑,到远处的山脉,再到天边那层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流转着微光的“轮回壁垒”。
“你在想什么?”
墨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等。
“我在想,我们到底在创造什么。”凌霜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一种武器?一种防御?还是一种……新的、更可怕的毁灭方式?”
“归零力场”的技术原理,本质上与“收割者”的“信息抹除”武器是同源的——都是通过修改局部法则来实现攻击。区别只在于,一个是抹除信息,一个是让一切回归原始状态。但结果相似:区域内的一切有序结构都会崩溃、分解、消亡。
“我们会不会在对抗怪物的过程中,自己变成新的怪物?”凌霜终于转过身,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不确定的光芒,“泰坦文明因为试图修改常数而被‘收割’,现在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区别在哪里?因为我们的动机是自卫?但历史上多少暴行,都是以‘自卫’的名义进行的。”
墨寒走到窗边,与她并肩而立。
“记得我们在深渊回廊看到的泰坦记录吗?”他缓缓开口,“泰坦长老在最后时刻说,他们失败不是因为技术,而是因为心态。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超越了一切,有资格扮演‘神’,随意创造、修改、决定一切。所以他们傲慢,所以他们孤立,所以他们最终被整个宇宙抛弃。”
他看向凌霜:“但我们不一样。我们知道自己很渺小,知道前路充满危险,知道每一次选择都要付出代价。我们不是要成为神,只是想活下去,想让我们的文明、我们的后代活下去。这个‘归零力场’,不是我们炫耀力量的玩具,而是我们被逼到绝境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最后的一丝反抗。”
“而且,”墨寒顿了顿,“我们不是一个人。那些自愿报名的工作人员,那些在前线奋战的将士,那些在后方默默支持的人们……这个武器,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小团体意志的体现,而是整个文明在绝境中爆发出的、集体求生的渴望。这股渴望本身,就与泰坦的傲慢有本质区别。”
凌霜沉默了很久。
最终,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的动摇消失了,重新变回那种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你说得对。”她转身走向控制台,重新调出“归零力场”的设计图,“那么,就让这成为文明对不公命运的回答吧。如果宇宙的法则注定弱者要被收割,那就让我们修改这个法则——哪怕只是局部,哪怕只是暂时,哪怕要付出一切代价。”
她的手指在全息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最新的模拟数据。
“根据最新的计算,如果我们能在战斗开始后的第七十三分钟启动第一个力场节点,在第一百一十分钟启动第二个,在第一百四十七分钟同时启动第三和第四个,并在第二百零五分钟启动第五个……那么,我们有机会在‘轮回壁垒’崩溃前,消灭敌军百分之四十的有生力量,并重创其指挥系统。”
“成功率?”墨寒问。
“百分之三十七。”凌霜报出一个冰冷的数字,“但如果不使用,在敌军绝对的数量优势下,‘轮回壁垒’最多只能支撑一百八十分钟。使用力场,可以将防御时间延长到三百分钟以上,并为我们的斩首行动创造机会。”
“百分之三十七……”墨寒喃喃重复这个数字,然后笑了,“足够了。你知道吗,凌霜,在修真界有一种说法:当生机低于一线时,那一线生机反而会爆发出百倍的光芒。因为已经没有退路,所以只能向前,只能赌上一切。”
他拍了拍凌霜的肩膀——这个动作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很少见。
“那就让我们成为那一线生机吧。告诉宇宙,告诉‘收割者’,告诉所有认为我们注定毁灭的存在——”
墨寒望向窗外,望向那片被“轮回壁垒”温柔笼罩的天空,眼中燃烧着与凌霜同样的火焰。
“这个文明,拒绝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