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清末宣统元年,江南贡院秋闱毕,主考悬梁,副主溺井,十八房官或疯或亡。朝廷震怒,特简刑部侍郎陈惟清为钦差,限旬日破案。是夜,陈公独坐驿馆,展卷细勘,忽见案头无名帖云:“每每好公,世界太平;人人营私,天下大乱。”墨迹未干,如血泣诉。
一、考院血案
江宁九月,秋雨如刀。
陈惟清踏入江南贡院时,腐气扑面而来。明远楼飞檐下,三具尸首虽已移走,白灰画就的人形却似三道符咒,在青石地上森然排列。主考官张培元悬梁处,房梁有新漆痕迹;副主考李慕淹死之古井,井沿青苔完好如初。
“现场无挣扎痕?”陈惟清俯身细察。
江宁知府周汝昌拭汗道:“回大人,门窗皆自内闩锁,实乃密室。”
“密室?”陈惟清冷笑,“人心若有私隙,何来密室?”
随行胥吏呈上卷宗。此番秋闱取士百二十人,中举者半数为江南豪绅子弟。落第秀才中,已有七人投书衙门,指科场舞弊。最蹊跷者,十八房同考官中,有五人发疯前皆反复书写八字:“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陈惟清忽问:“张主考悬梁,所用何绳?”
“寻常麻绳,市井可得。”
“不,”陈惟清指向房梁,“新漆覆盖旧痕,漆下必有文章。”
差役架梯刮漆,半晌惊呼:“漆下有字!”
但见梁上深深刻着四列小楷,漆填其缝:
公门私恩,私恩公报
公报私仇,私仇公了
周知府面色骤变。陈惟清却仰天叹道:“好个连环扣。传话:明日午时,本官在贡院开棺验尸。”
二、尸语谜踪
次晨阴雨不绝。
三具棺椁停于至公堂。仵作验毕报道:“张公颈有双缢痕,一深一浅,是先遭勒毙,后伪装自缢。李公腹中无水,乃溺死后投井。王同考口鼻有棉絮残渣,系被闷杀后伪作心悸暴亡。”
围观官吏哗然。陈惟清却踱至棺侧,忽俯身从李慕官袍内襟取出一纸。纸浸井水,字迹漫漶,仅可辨数行:
“……戊申冬,盐引案发,弟不得已收白银三千两,分润上下。今科刘某之子,其文狗屁不通,然刘以旧事相胁。私债公偿,公器私用,循环往复,何时可止?夜梦童子诵经:‘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惊寤汗透……”
周知府抢道:“此必盐商刘百万!其子刘继祖今科高中第七名,文章平庸,早有人疑。”
“速拿刘百万!”众官附和。
“且慢。”陈惟清卷起残纸,“若为灭口,何不毁此证?此纸藏于内襟针脚夹层,非拆衣不可得,凶手岂能遗漏?实乃有人欲借尸呈证。”
话音未落,门外马蹄声急。驿卒呈上八百里加急:朝廷增派都察院御史王守拙为副钦差,已至镇江。
满堂寂静。王守拙乃李慕姻亲,此来恐生变数。
三、局中有局
当夜,陈惟清独坐灯下,将三死者宦海履历铺展案头。
张培元,寒门出身,三十载宦海清名,去岁忽购京师豪宅;李慕,理学名臣,门生故旧遍天下,近年却屡为商贾题匾;王同考官最奇,原为江宁知府周汝昌师爷,去岁忽捐官入礼部,今岁即派为考官。
更奇者,三人近三月银钱往来,竟皆经“永济粮庄”。此庄名义赈灾,实为江南官场洗银之窟,幕后东家成谜。
忽闻叩门声。来者青衫小帽,呈上名帖:“永济粮庄账房先生文四,有密事禀告。”
文四跪呈账册:“大人,粮庄实为周知府白手套。去岁至今,经手贿银逾十万两。今科考生家长行贿,皆经此道。小人藏有副本,真本在周府密室。”
陈惟清翻阅账册,忽指一处:“此页墨色簇新,乃三日内所书。你受何人指使?”
文四骇然,膝行两步低语:“小人不敢瞒,实乃王御史遣来。王公说,周汝昌恐大人深究,已备毒酒。此账册虽伪,其中名单却真,大人可按图索骥。”
“王御史如何得知?”
“王公未曾明言,只让小人传话:‘公义私情两难全,且看弈者谁争先’。”
文四去后,陈惟清默立中庭。雨打芭蕉,声声如弈子。
四、弈者现身
翌日,王守拙抵江宁。此人年过五旬,目如深潭,与陈惟清见礼时,指尖冰凉。
二人共审刘百万。盐商跪地喊冤:“罪民确送银三千两,然非行贿,乃还债。三年前李大人为家母祝寿,赠玉如意一对,价值相当。今年还银,礼尚往来耳!”
“玉如意何在?”王守拙忽问。
“供于祠堂,可立即取来。”
差役取至,竟真是寻常青玉,市价不过百两。刘百万面如死灰:“当年李大人说此乃前朝古物……”
王守拙拍案:“李慕诈你三千两,你怀恨在心,故买凶杀人!”
陈惟清冷眼旁观,忽道:“本官好奇,刘员外如何得知今科考题?”
满堂死寂。科举题目考前绝密,刘百万若知,必是考官泄露。
刘百万瘫软在地,终招供:一月前,有蒙面人夜投书信,内附试题,索银五千两。信尾画押,竟是张培元私章。
“信在何处?”
“阅后即焚。然小人留了个心眼,暗描私章图样。”刘百万从袜内取出油纸。
陈惟清接过细看,章上八字:“惟清惟慎,报国报民”——此乃张培元座右铭,朝野皆知。然印文中“慎”字缺笔,显是伪章。
王守拙忽道:“伪造官印,罪加三等。然投书者非张公本人,真凶仍逍遥。”
“未必。”陈惟清指印文,“‘慎’字缺笔,恰是今上登基后,为避醇亲王名讳新规。伪章者知此避讳,必是官场中人,且品级不低。”
众官面面相觑。王守拙端茶的手微微一颤。
五、密室新解
三日后,陈惟清邀众官重勘贡院。
至公堂内,陈惟清命人取来考场号舍门板,拼作一处:“诸公请看,秋闱九日,考生食宿皆在此板。板上刻痕累累,何也?”
周知府道:“自然是考生闲暇刻划。”
“然此三处号舍刻痕,暗藏玄机。”陈惟清以水泼板,刻痕竟显出极浅印记:一处刻“天知地知”,一处刻“尔等分赃”,最奇是第三处,刻满“公”字,细看却是无数“私”字叠成。
陈惟清道:“此三号舍考生,皆已落第。本官查过,三人考卷文采斐然,却被房官批为‘文理不通’。其中一人,乃绍兴徐文虎。”
王守拙手中茶盏落地。
徐文虎,绍兴狂生,去岁著《曝私录》,揭露江南官场贪墨,被巡抚以诽谤下狱,瘐死狱中。主审官,正是周汝昌与李慕。
“徐文虎有弟,今科应试。”陈惟清缓缓道,“此人现在何处?”
“逃了!”周知府急道,“案发当夜,有更夫见黑影翻墙。”
陈惟清摇头:“非逃,是藏。更夫所见黑影有两,一出一入。出者乃徐弟,入者方是真凶。”
王守拙忽道:“陈公之意,凶手仍在贡院?”
“正是。”陈惟清击掌,“开地窖!”
至公堂下竟有地窖,为存冰之用。门开时,腐臭扑鼻,内伏一人,蓬头垢面,手握血书。细看竟是失踪的誊录官赵朴。
赵朴嘶声道:“小人全招!秋闱前,周知府命我篡改徐弟考卷,将优作劣。我惧遭天谴,暗中未改。发榜后周知府察觉,欲杀我灭口。是徐弟救我,藏于此窖。”
“徐弟今在何处?”
“他说……要去讨个真正的公道。”
六、公道何在
当夜,江宁府大牢火起。
陈惟清赶至时,周知府独坐牢房,喉头插簪,气绝多时。墙上有血书四行:
私恩要我徇私
私仇要我假公
今日以私了私
以血还个公公
王守拙顿足:“此贼畏罪自尽,倒便宜了他!”
陈惟清细观那簪,竟是女子之物。簪头镶珍珠,珠上微刻“明月”二字。
“明月……”陈惟清忽道,“可是秦淮歌伎明月娘?”
众吏愕然。陈惟清疾出大牢,直奔秦淮河。
明月楼已人去楼空。鸨母颤呈一信:“明月三日前赎身,留书言‘若官府来问,以此呈上’。”
信无封,纸上唯诗一首:
十年清名一朝倾
三千白银压心秤
莫道公门好修行
私字缠身步步惊
诗下小注:“张公死前曾宿此楼,醉后痛哭,言‘已铸大错,唯死可涤’。妾问何错,公不语,惟书八字:‘好公则治,营私则乱’。当夜,有人密访张公,翌晨即传死讯。”
陈惟清问:“访者何人?”
“妾未睹其面,但闻其声。”鸨母压低嗓音,“那人说:‘老师莫慌,学生已布大局,定让此事有个公道了断’。”
“学生?”陈惟清眼中精光一闪,“来人可是中年,带江西口音?”
“大人神算!”
王守拙籍贯江西。
七、局终
钦差行辕,红烛高烧。
王守拙自缚跪阶下,神色平静:“陈公既已查到,学生无辩。只问一事:公如何识破?”
陈惟清扶之起:“初,本官以为此案乃徐弟复仇。然徐弟年少,岂能伪造张培元私章?又岂知粮庄洗银秘道?更令本官生疑者,三命案皆伪作自杀,凶手必熟谙刑狱,且需出入贡院自如——此非考官不能为。”
王守拙苦笑:“然考官多已死。”
“未死尽。”陈惟清凝视他,“副钦差亦是考官——秋闱前,朝廷本拟派你为主考,你三辞方改任李慕。此事隐秘,唯吏部与你知道。然张培元遗书中竟有‘王公谦让,吾反受害’之语,岂不可疑?”
王守拙长叹:“既如此,学生实言。去岁我奉密旨查江南贪墨,知周汝昌、张培元、李慕等结党营私,科场不过冰山一角。然其党羽遍布朝野,若无铁证,反受其害。故设此局。”
“你如何设局?”
“我先仿张培元私章,伪作考题售予刘百万,迫张培元就范。又暗示徐弟其兄冤死真相。秋闱间,我暗入贡院,本欲与张、李对质取证,不料二人内讧。张勒毙李,欲伪作溺井,我阻之不及,反被张以旧事胁迫。”
陈惟清厉声道:“旧事?可是五年前扬州库银亏空案?”
王守拙垂首:“当年我任扬州知府,为补亏空,曾挪借盐税三千两,借据落入张手。此次他以借据相胁,要我助其掩盖。我假意应允,当夜以迷香熏之,悬梁伪作自尽。至于王同考,实乃周汝昌所杀,我不过顺水推舟,将三案伪作连环,引朝廷深查。”
“徐弟何在?”
“我送之出洋,此子怀才,不当葬送于此污浊之地。”王守拙抬首,目光灼灼,“陈公,学生所为,国法难容,然问心无愧。江南积弊,非如此激烈手段不能破。今周汝昌畏罪自尽,其党羽账册已在此匣中。”
陈惟清开匣,账册上血迹斑斑,显是周汝昌死前交出。
“明月娘……”
“是我义妹,奉命取证。”王守拙叩首,“学生唯有一请:此事止于学生,勿再牵连。朝廷若知考官连环案乃钦差所为,恐损国体。学生愿以命结案,换江南三年清明。”
烛花爆响,长夜将尽。
八、尾声
宣统二年春,江宁贡院案结。
奏报称:主考张培元、副主考李慕因分赃不均互戕,周汝昌灭口同考官,事败自尽。王守拙查案染疫,病逝江宁。朝廷嘉其忠,追赠右都御史。
涉案官吏二十七人革职,刘百万等流放。永济粮庄抄没,赃银充公。今科举子重考,徐弟之名赫然榜首,然其人未至,传闻已东渡日本。
陈惟清返京述职前,独至秦淮河。
明月楼旧址,新匾高悬“太平书苑”。有童子诵声琅琅:“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一青衣女子檐下煎茶,正是明月娘。她奉茶不语,惟以指尖蘸水,案上写“谢”字。
陈惟清饮尽,袖中落一纸。风展纸,现八字:
以私心行公事,公亦私
以公心了私局,私亦公
纸随流水去,不知所终。
史家曰:江宁一案,世皆云贪官互噬。然野史载,是年江南道监察御史空缺,本应周汝昌门生补之,后竟由寒门子弟得。又,永济粮庄所抄田亩,尽分佃农。翌年苏皖水灾,赈灾款竟无克扣,活民十万。或问:“岂有贪官互咬而利民者乎?”识者微笑不答,但指堂前联:
每每好公,世界太平
人人营私,天下大乱
横批:公道在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