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秋,我在苏州阊门外的一间旧书店避雨。店家是个瘦削的老者,正用鸡毛掸子拂拭架上蒙尘的线装书。雨打窗棂,室内光线昏黄,一股陈年纸墨与潮气混合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客官可随便看看,都是些不值钱的旧书。”老者头也不抬地说。
我漫无目的地浏览着,目光忽然被墙角一摞散乱的手稿吸引。最上面一页字迹清峻,墨色如新,开篇便写着:“为人补壁。上半年所书。所说为弹家名家金月庵,续玉蜻蜓,作金玉蝶事。”
心头一动。我素知《玉蜻蜓》乃苏州评弹传统书目,述申贵升与三娘悲欢离合,结局凄恻。这“金月庵”之名,倒是闻所未闻。我小心抽出那叠手稿,纸张泛黄脆裂,约有数十页之多。
“这个怎么卖?”
老者瞥了一眼:“那些啊,是从前屋主留下的破烂。客官若喜欢,给二十文便是。”
我如获至宝,小心包好,冒雨回到客栈。灯下细观,方才发觉这不是寻常抄本,而是一段被历史湮没的奇闻。
手稿开篇即言:
“同治十年春,金月庵于虎丘山塘挂牌说书。其人年约四旬,面白无须,双目如电。擅说《三笑》《白蛇》,尤以《玉蜻蜓》为绝。然其所续《玉蜻蜓》,与坊间传本大异,闻者莫不骇然。”
原来,金月庵说《玉蜻蜓》至申贵升病死庵堂,三娘血书认子,志贞削发为尼处,戛然而止。听客不依,定要他续完。金月庵被缠不过,道:“诸君真要听?只怕这续书一出,要惊破天。”
三日后,他在书场挂出新牌:“金月庵续《玉蜻蜓》,又名《金玉蝶》。”
首日开书,人山人海。金月庵醒木一拍,不续前情,反而从十六年前说起——
原来申贵升之父申鸿,早年曾于扬州为官,与一盐商之女暗结珠胎。后申鸿调任离扬,那女子产下一子,托人送至申府,却被门房所拒。女子绝望,将婴儿弃于桃花庵前,自缢而亡。庵中老尼收养弃婴,取名慧明。
“这慧明,便是后来的申贵升。”金月庵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按他所说,申贵升原是外室所生,被嫡母不容,才有此劫。而那弃他的门房,姓金名福,正是申夫人心腹。金福有一子,乳名阿宝,与申贵升年岁相仿。申夫人为绝后患,竟将阿宝送入申府,充作亲子养育。
“也就是说,后来申府那位‘大少爷’,实是门房之子?”台下有人高声问。
金月庵不答,继续说书。
却说这假少爷长成,性情暴戾,与申贵升(慧明)有天壤之别。申鸿渐生疑窦,暗中查访,方知真相。然此时假少爷已掌家业,申鸿反被架空,忧愤成疾。临终前,他将一封血书藏于《金刚经》扉页,写明始末,托心腹送往桃花庵,盼与亲子相认。
“那心腹是谁?”台下鸦雀无声。
“便是老衲。”金月庵忽然改了自称。
满场哗然。金月庵却起身一躬:“今日且至此,欲知后事,明日请早。”
手稿至此,墨迹忽变淡雅,似换了一人所书。我翻页细看,原是另一人补记:
“余闻金月庵说书,奇之,遂每日必至。然其说书之法诡异,每每于关键处停顿,且所述情节,与常本迥异。有老听客言,此非说书,实是揭秘。余深以为然。”
据补记者描述,次日书场人更多了。金月庵登台,神色凝重。
他道前日所说血书,并未送达。那心腹行至半路,遭假少爷派人截杀,血书被夺。假少爷阅后大惊,一面销毁血书,一面派人至桃花庵,欲杀申贵升灭口。
“其时申贵升已病入膏肓,志贞(三娘)贴身照料。刺客夜入庵堂,见申贵升形容枯槁,不忍下手。恰此时,志贞端药而入,刺客藏身梁上,见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婆娑,竟触动恻隐之心。”
刺客空手而归,谎称申贵升已死。假少爷不疑,大喜过望。
“然世事难料。那刺客非是旁人,正是金福之侄,名唤金诚。他自那夜后,魂牵梦萦,眼前尽是申贵升与志贞凄苦模样。三日后,他竟重返桃花庵,将实情和盘托出。”
申贵升闻听,如五雷轰顶,当场吐血。志贞悲愤交加,问金诚:“你可能作证?”
金诚苦笑:“我一家老小,皆在少爷掌握。今日来此,已是不忠。若要出面作证,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申公子能重掌申府,为我等做主。”
申贵升长叹:“吾命不久矣,如何能掌家业?”
金诚忽道:“公子有子元宰,现已高中解元。若能认祖归宗,或可一搏。”
听到此处,台下已有人按捺不住:“这与原本《玉蜻蜓》全然不同!金月庵,你莫非胡编乱造?”
金月庵冷笑:“真作假时假亦真。诸君只道说书是消遣,岂知字字血泪?”
他继续说:申贵升自知不起,遂与志贞、金诚密议。三日后,申贵升“病逝”,志贞血书认子,与原本无二。然血书中,她暗藏密语,将实情告知元宰。
“那假少爷见元宰认母,恐事泄,暗中下毒,欲除后患。幸得金诚通风报信,元宰假作中毒,将计就计,引出真凶。”
补记者于此批注:“此段最奇。金月庵说至此处,竟从袖中取出一纸,泛黄残破,示于众人:‘此乃当年血书副本,诸君可观。’有前排者见之,果见血书末尾有朱砂小字,隐约可辨‘金诚可信’四字。”
全场轰动。金月庵却收起血书,道:“今日已晚,明日说结。”
我读到此处,窗外雨声渐歇,烛火摇曳。心中疑窦丛生:这金月庵究竟何人?若他所说是真,那流传百年的《玉蜻蜓》,岂非大半虚构?而那补记者又是谁?笔迹清秀,似出文人手笔。
翻至下一页,墨迹又变,竟是第三人笔迹:
“余,苏人陈砚樵,有闻必录。金月庵之说书,余疑其别有怀抱。故多方查访,得悉一秘闻:同治五年,申府后裔曾与人争产,对簿公堂。诉状中有‘冒宗夺产’‘狸猫换子’等语,后竟不了了之。或可印证金说?”
我精神一振,急往下读。
第三日,书场水泄不通,连窗外都站满了人。金月庵却迟迟不现身。直至午时,方有一小童传话:“先生说,今日改在桃花庵说结书。”
众人愕然,旋即蜂拥至桃花庵。庵前古柏森森,金月庵已立于石阶之上,身侧竟有一老尼相陪。
“此即志贞师妹,慧净师太。”金月庵介绍道。
老尼合十:“贫尼可证,金先生所言,句句属实。”
金月庵这才开书:
元宰假作中毒,诱假少爷现形。公堂之上,金诚挺身作证,呈上申鸿临终所书真本(当年被夺的血书,金诚暗中抄录副本)。假少爷百般抵赖,忽有一人闯上公堂,大呼:“我可作证!”
来人竟是申府老仆,年逾七旬,名唤申禄。他颤巍巍道:“老奴当年亲见夫人换婴,因惧祸,隐忍至今。”
人证物证俱在,假少爷无从狡辩。然此时,元宰忽道:“姑念养育之恩,可免死罪,逐出申府,永不入苏。”
众人皆赞元宰仁厚。假少爷满面羞惭,叩首而去。
“然故事尚未完。”金月庵话锋一转,“假少爷出得苏州,无颜回乡,竟至扬州,寻到生父金福。此时金福已双目失明,乞讨为生。父子相见,抱头痛哭。金福道:‘此乃天报。当年我弃婴桃花庵,今我儿被逐申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假少爷大悟,于父亲膝前尽孝。三年后,金福病逝,假少爷削发出家,法号“了尘”。
“了尘?”台下有人惊呼,“莫非是寒山寺的了尘大师?”
金月庵不答,继续说:“元宰重掌申府,迎生母志贞归家。然志贞入府三日,忽不辞而别,留书曰:‘吾本尼身,尘缘已了。’元宰寻至桃花庵,见母亲已重披缁衣,闭门不出。庵前桃花,三年未开。”
“至第四年春,元宰携子再访。忽见满树桃花绽放,烂漫如霞。慧净师太出迎:‘师兄今晨圆寂矣。’”
元宰入庵,见志贞端坐蒲团,面色如生,手中握一玉蜻蜓,乃当年定情之物。身旁有遗偈:“三十载尘梦,一朝醒。玉蜻蜓犹在,人已非。”
“至此,《玉蜻蜓》正本完结。”金月庵长舒一气。
众人默然,有女子低声啜泣。忽有一锦衣老者排众而出,厉声道:“金先生,你说得好书!可敢告知,你究竟何人?”
金月庵直视老者,缓缓道:“吾乃了尘师弟,金月庵。”
“了尘师弟?那你与申家......”
“了尘俗家名金宝,吾俗家名金玉。”金月庵道,“昔年弃婴桃花庵者,正是家父金福。吾兄弟二人,一夺申家产业,一说申家故事,岂非天意?”
满场死寂。那锦衣老者脸色煞白,踉跄而去。旁人窃语,方知此老乃申府远亲。
金月庵向众人一揖:“书已说完,吾将离苏。诸君保重。”言罢,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手稿至此,戛然而止。我掩卷长思,心潮难平。这金月庵以说书为名,实为家族忏悔,更是为一段公案作结。其用心之深,布局之巧,令人叹服。
最后一页,是补记者陈砚樵的跋:
“余访金月庵数月,终在枫桥畔觅得其踪。时已病笃,见余,苦笑:‘陈先生何必执着?’余问:‘先生所说,几分真?’金月庵咳血笑道:‘真如何?假如何?申家旧事,早随流水。吾只说该说之书,丁该丁之缘。’”
“三日后,金月庵逝。临终前,他将此稿付余,嘱‘有缘者得之’。余观其一生,以说书补心中块垒,以虚构完未了之局,是谓‘为人补壁’。壁破可补,心破奈何?聊记于此,以俟知者。”
我合上手稿,窗外已晨光微曦。这段尘封旧事,借金月庵之口,在书场中“补壁”,又借这残稿,在我眼前重现。真耶?假耶?或许正如金月庵所言,真真假假,都已随流水而去。
唯“为人补壁”四字,萦绕心头。人人心中有破壁,或以言补,或以行补,或以一生补之。金月庵补了申家故事,补了家族罪愆,可补全自己心中的那一块了吗?
我将手稿仔细收好,推门而出。雨后苏州,青石板路映着天光,清澈如镜。远处似有琵琶声隐约传来,不知是哪家书场又开锣了。
或许,世间故事,本就如这雨后积水,看似清澈见底,俯首细观,却只见自己的倒影摇晃不定。真与假,实与虚,在说书人的醒木声中,在听书人的唏嘘叹惋里,早已交融难分,化作另一种真实——一种弥补缺憾、安顿心灵的、属于故事的真实。
而这,或许正是“为人补壁”的真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