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第一缕阳光,穿透了清晨的薄雾。
大年初一。
满地的鞭炮红纸屑在雪地上显得格外喜庆,家家户户都闭门守岁,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徐家大院门口,那辆绿色的北京212吉普车已经发动了,排气管喷着白烟。
苏青没吃早饭就要走。
她说报社年初一要发号外,得赶回去盯着排版。
其实大家都懂,她是想给自己留点体面,不想在那个温馨得让她显得多余的家里多待一秒。
“苏记者,这就走啊?再待一天呗?”
徐军站在车旁,客气地挽留。
“不了,工作要紧。”
苏青戴着墨镜,遮住了略显红肿的眼皮。她裹紧了大衣,没看徐军,而是看向了站在徐军身边的李兰香。
李兰香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网兜。
“苏大记者,这大过年的让你跑一趟。也没啥好东西,这是一对风干的野鸡,还有一袋子我也没舍得吃的红松子。”
李兰香不由分说,把网兜塞进车后座。
“拿着路上吃。以后常来家里玩,把这当亲戚走。”
这话说的,既有里子又有面子。
苏青看着李兰香,隔着墨镜,眼神复杂。
“谢谢嫂子。您这手艺,这气度,徐厂长有福气。”
她转过头,深深看了一眼徐军,嘴角勾起一抹职业化的微笑:
“徐军,年后美国人来的事,我会帮你盯着省里的接待流程。咱们公事上见。”
“一路顺风。”
吉普车卷起雪尘,消失在白茫茫的尽头。
徐军松了一口气。这尊大佛送走了,那个微妙的雷算是拆了。
李兰香挽住他的胳膊,轻哼了一声:
“行了,别看了,车尾灯都看不见了。回屋!吃饺子!”
正月初五,俗称破五。
这一天要放鞭炮、崩穷气,也是商家开市的日子。
徐家作坊的会议室(其实就是腾出来的西屋)里,徐军召开了年后第一次骨干会议。
王铁柱、二愣子、几个老木匠师傅都到了。
“年过完了,咱们该收收心了。”
徐军敲了敲桌子,神色严肃。
“接到省外贸厅赵处长的电话,正月初十,美国那个采购团就要到咱们这来考察。”
“这不仅仅是卖几把弓的事,这是代表国家脸面。”
“二愣子!”
“到!”
“从明天开始,带着人把作坊里里外外给我刷一遍!所有的猪圈、旱厕,必须撒石灰消毒!不能有一点异味!”
“王铁柱!”
“在!”
“你负责那几个工人的培训。从现在开始,进车间必须穿工作服,不许随地吐痰,不许光膀子!谁要是给我在洋人面前丢了脸,别怪我徐军翻脸不认人!”
徐军知道,80年代初的外商考察,看重的往往不是设备多先进,而是管理和卫生。这是态度的体现。
与此同时,黑山县城东郊。
原本半死不活的县农机修造厂,今天却挂上了鞭炮。
大铁门上,那块锈迹斑斑的牌子被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块崭新的木牌:
“黑山县神锋特种机械厂”。
厂长办公室里,陈峰正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脚搭在桌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样东西。
那不是农具,也不是拖拉机配件。
而是一把用汽车钢板打磨成的弩。
这东西粗糙、沉重、黝黑,没有徐军那层压弓的艺术美感,但透着一股子简单粗暴的杀伤力。
“峰哥,这玩意儿劲儿真大!”
旁边的野狗(手还吊着石膏)一脸兴奋,“刚才在后院试了一下,五十米外,一寸厚的木板直接射穿!”
陈峰冷笑了一声,弹了弹弩身。
“徐军不是搞什么文化吗?不是搞什么竞技反曲弓吗?那是给娘们儿玩的。”
“咱们这个,叫猎弩。简单,好造,威力大。”
“原材料就用这农机厂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废旧汽车钢板。成本比他那个层压弓低一半!”
“可是峰哥……”
野狗有点犹豫,“这弩……国家好像管得挺严的,算是管制刀具吧?”
“怕什么?”
陈峰眼神阴鸷,“咱们披着农机厂的皮,就说是兽用麻醉发射器,或者是除害工具。只要把县里那几个头头喂饱了,谁管你?”
“徐军想做外贸?想赚美元?哼,我就在本地市场,用这廉价的钢弩,把他的生意彻底搅黄!我要让这十里八乡的猎户,人手一把我的弩,我看谁还买他的弓!”
正月初八。
距离美国人来还有两天。
徐家作坊已经焕然一新,工人们穿着统一发的蓝色劳动布工装,精神抖擞。
“铃铃铃!”
村部的大喇叭突然响了:
“徐军!徐军!省城长途电话!赵处长找你!速来!”
徐军心里咯噔一下。
这么急?难道出变故了?
他披上大衣,一路小跑来到村部,抓起听筒。
“喂?赵处长,我是徐军。”
电话那头,赵文远的声音透着一丝焦急和凝重:
“徐军啊,有个突发情况。”
“美方代表团的领队换人了。本来是个好说话的副手,现在换成了他们公司的技术总监,叫史密斯。”
“这人是个中国通,也是个专业的射箭运动员,非常挑剔,号称魔鬼质检员。”
“他放话了,如果实地考察不满意,不仅订单取消,还要在行业内通报咱们产品不合格。”
“你……一定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
徐军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
魔鬼质检员?
挑剔?
“赵处长,您放心。”
徐军对着话筒,语气平静却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真金不怕火炼。他越懂行,我越高兴。”
“若是派个外行来,我还怕他看不懂我的好东西呢。”
挂了电话,徐军走出村部。
外面的风雪依旧凛冽。
他看向县城的方向,仿佛能感觉到陈峰那边正在磨刀霍霍;又看向远方的公路,那里正有一群挑剔的美国人即将到来。
八四年的开年大戏,终于要拉开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