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团圆饭。
外面的鞭炮声已经连成了片,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硫磺味和炖肉的浓香。
徐家东屋里,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摆满了鸡鸭鱼肉。
这是徐军重生以来,过得最肥、最热闹的一个年。
但最热闹的,还是这炕头上包饺子的场面。
在东北,年夜饭的饺子是重头戏,必须在十二点之前包好。
李兰香是总指挥,负责擀皮;秀莲手快,负责和馅;二愣子负责捣蒜;徐军则被苏青缠着,一边包饺子一边接受采访。
“徐厂长,关于明年的外贸计划,我还想补几个问题。”
苏青脱去了那件厚重的羽绒服,里面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高领羊毛衫,显得身段窈窕,气质出众。
她拿着小本子,坐在徐军旁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带着两分公事公办,八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切。
“除了事业,您个人……有没有想过去省城进修?或者在省里置办个家业?毕竟以后业务多了,在这个小屯子不方便。”
这是一个试探。
苏青家在省城,如果徐军去了省城,那他们的圈子就重合了。
徐军手里正笨拙地捏着一个饺子(他包饺子手艺一般,主要是凑热闹),闻言笑了笑,没看苏青的眼睛,而是看向了正在擀皮的李兰香。
“省城是个好地方。但我这人土,离不开黑土地。再说了,我媳妇孩子都在这,我的根就在这。”
徐军把捏好的饺子放在盖帘上,那个饺子长得有点丑,但在他眼里很顺眼。
“苏记者,你看这饺子,皮薄馅大才好吃。我要是去了省城,那就是皮厚馅小,水土不服。”
苏青眼里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下,但很快掩饰过去,合上本子:
“徐厂长真是……顾家。”
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那我也来帮忙包吧!我在家也包过的,不能光吃饭不干活。”
苏青洗了手,拿起一张饺子皮。
她是城里的大小姐,拿笔杆子行,拿面皮那是真不行。
捏左边,右边露馅;捏右边,左边破皮。不一会儿,弄得满手都是面粉,鼻尖上也蹭了一块白,看着有些狼狈,又有点可爱。
“哎呀……这面怎么跟我作对。”
苏青有些窘迫,下意识地看向徐军,似乎想求助。
“苏记者,这面软,得用巧劲儿。”
还没等徐军说话,李兰香笑着接过了话茬。
她放下擀面杖,走过来,自然地握住苏青的手。
“来,嫂子教你。手指头窝着点,虎口两边一挤,这就成了。”
李兰香的手常年干活,略显粗糙,但有力、温暖。
在她手把手的教导下,苏青终于包好了一个勉强成型的饺子。
“看,这不挺好嘛。”
李兰香笑着,那是正室特有的从容:
“你们城里人手嫩,本来就不该干这粗活。军哥,你去给苏记者倒杯水,别让人家干了,回头把你这采访的大贵客累着了,我可赔不起。”
这一招反客为主,用得炉火纯青。
既帮苏青解了围,又不动声色地把徐军支开,同时强调了苏青客人的身份。
苏青看着李兰香那张未施粉黛却洋溢着幸福的脸,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在这个炕头上,在这个家里,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晚 8:00。
年夜饭开席。
大家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二愣子喝多了,拉着王铁柱唱起了跑调的《智取威虎山》。
徐军喝得也有点微醺。他起身去外屋地透气,顺便给炉子添煤。
刚点了一根烟,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是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水味,那是苏青特有的味道,和兰香身上的雪花膏味截然不同。
“徐军。”
苏青站在他身后,没有叫徐厂长。
外屋地没开灯,只有灶坑里的余火映着两人的脸,昏暗而暧昧。
“苏大记者,外屋冷,咋不进屋吃菜?”
徐军没回头,依旧看着窗外的雪。
“我有东西给你。”
苏青走近两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长方形丝绒盒子。
“这是我托朋友从上海买的,英雄100金笔。”
她把盒子递到徐军面前,声音有些发颤:
“我知道你是个干大事的人。以后签外贸合同、签文件,别总用那个圆珠笔了,跌份儿。”
“这笔……就当是我给咱们省改革先锋的新年礼物。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握着它的时候,能想起有个记者朋友支持你。”
话虽这么说,但这年头送钢笔,尤其是送男人钢笔,那含义懂的都懂。
徐军看着那个盒子,沉默了两秒。
接,还是不接?
接了,就是欠了情,给了希望;不接,就是打了脸,伤了和气。
“谢谢。”
徐军转过身,并没有去接盒子,而是把手里的烟掐灭,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支普通的钢笔。
那是前两天赶集,李兰香花五块钱给他买的。
“苏青,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一个粗人,用这么好的笔容易给摔坏了。”
“而且……”
徐军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有笔。兰香给我买的,虽然不贵,但我用着顺手,磨合好了。”
“心意我领了。这笔你留着,你是大记者,笔杆子是你的枪,你比我更需要它。”
苏青的手僵在半空。
这一刻,比在外面冻半小时还要冷。
徐军这不仅仅是拒绝了一支笔,更是拒绝了她所有的试探。
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的世界里,哪怕是一支笔的位置,也是留给我媳妇的。
“你……”
苏青眼圈红了,但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职业女性,有着自己的骄傲。
她深吸一口气,硬是挤出一丝笑容,把盒子收了回去。
“行,徐军。你真行。”
“算我多此一举。不过你记住,我苏青看重的人,不会轻易看走眼。我会帮你把这篇报道写好,把你送上青云。这是我作为记者该做的事。”
说完,她转身就走,步子很快,像是在逃离这个让她心碎的现场。
晚 11:58。
辞旧迎新的时刻到了。
徐军带着二愣子和王铁柱,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万响大地红和三箱二踢脚摆在了大门口。
“准备点火!”
“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瞬间炸响,红色的碎屑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
紧接着,一个个二踢脚带着哨音冲上云霄,在夜空中炸开一朵朵绚烂的火花,照亮了整个靠山屯。
徐家大院沸腾了。
李兰香抱着包裹严实的小雪儿,捂着孩子的耳朵,笑得合不拢嘴,大声喊着:“过年好!”
徐军站在火光中,一把搂住妻子和孩子,用身体帮她们挡着落下的灰烬。
苏青站在屋檐下,裹着羽绒服,看着那个在烟火中笑得像个孩子的男人,看着他眼中只有妻女的专注。
那画面太美,太满,满得插不进一根针。
她拿出相机,对着那一家三口,按下了快门。
“咔嚓。”
画面定格。
苏青低下头,抚摸了一下口袋里那支没送出去的金笔,释然地苦笑了一声。
“新年快乐,徐军。既然做不成你的红颜,那就做你最强的盟友吧。”
烟花落尽,硝烟散去。
八三年的旧页翻过去了。
八四年的大门,在这一片红红火火中,轰然洞开。
徐军并不知道,这个春节过后,除了那即将到来的美国客商,还有一个蛰伏在暗处的陈峰,正在给他的农机厂挂上新牌匾,准备了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