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沈万金的尸体被执法队抬走,鲜血在黑白太极台面上晕开,像一朵突兀绽放的墨梅。台下看客们的狂热迅速冷却,许多人悄然退去,面具后的眼神从兴奋转为忌惮——在蜃楼,死亡司空见惯,但“财神”这个级别的天罡成员当众自尽,仍是罕见之事。
花痴开握着那本染血的册子走下生死台。册子封皮是上等羊皮,内页却并非纸质,而是某种轻薄坚韧的兽皮,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了江南三省二十七家赌场的详细信息:位置、主事人、暗股结构、洗钱渠道,甚至还有与当地官员往来的暗账。
“这是铁证。”夜郎七翻看几页,脸色凝重,“但沈万金临死前说的话更值得警惕——‘赌国’。他们要赌的,已经不是金银,而是江山。”
菊英娥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先回浮生居。这里处处是耳目。”
三人匆匆离开生死台区域。街道依旧灯火通明,但花痴开明显感觉到,沿途投来的目光多了审视与探究。沈万金之死,让“夜郎氏传人”这个名字在蜃楼一夜之间传开。
回到浮生居小院,夜郎七立即布下隔音阵——那是用特制铜钱按九宫方位布设的小型阵法,能扰乱三丈内的声波传递。
“痴开,方才赌局,你最后按压蝎子背部的手法……”夜郎七盯着他,“不是‘千手观音’里的招式。”
花痴开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三个月前,我在父亲遗物中发现的。里面记载了一套‘驭虫术’,是父亲早年游历南疆时,从一位蛊师那里学来的。他说……赌道万千,不应拘泥于牌九骰子。”
菊英娥接过玉简,指尖轻颤:“千手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
“父亲在简末留了一句话:‘赌可娱人,亦可杀人。愿吾儿知其锋,亦知其重。’”花痴开轻声复述。
院中一时寂静。远处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丑时了。
“第二局的拜帖,天亮前会到。”夜郎七打破沉默,“按照蜃楼规矩,连胜三局可见‘天局’之主。但以我对师尊的了解,他不会让我们这么顺利。接下来的两局,一局会比一局凶险。”
话音刚落,院门传来叩击声。
不是铃声,而是沉重而有节奏的三响——咚,咚,咚。
七
来者并非侍者,而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她拄着蛇头拐杖,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左眼是灰白色的盲眼,右眼却锐利如鹰。她穿着粗布衣裙,与蜃楼的奢华格格不入,但腰间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铜牌——每块牌上都刻着一个“赦”字。
“夜郎七,三十年不见,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老妪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
夜郎七身体微震:“鬼婆……您还活着?”
“老而不死是为贼。”鬼婆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你那师尊倒是盼着我死,可惜啊,阎王爷嫌我太吵,不肯收。”
她颤巍巍走进院子,拐杖点地时,地面竟微微凹陷——那拐杖是实心玄铁所制。
“这位就是花千手的儿子?”鬼婆的独眼上下打量花痴开,“嗯,眉眼像他爹,眼神像他娘。方才生死台上那手‘枯蝎刺’,有点意思。”
花痴开躬身:“前辈认识家父?”
“何止认识。”鬼婆在石凳上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酒壶对嘴喝了一口,“三十年前,花千手、夜郎七、菊英娥,还有老身,并称‘赌坛四杰’。可惜啊,后来死的死,散的散,囚的囚。”
她看向菊英娥:“丫头,这些年苦了你了。”
菊英娥眼眶微红:“鬼婆,您怎么会在这里?当年您不是发誓永不再踏足赌坛?”
“誓言?”鬼婆冷笑,“老身这辈子发的誓多了去了,有几个作数的?我来蜃楼,是为了等一个人。”
“谁?”
“你儿子。”鬼婆的独眼盯着花痴开,“花千手临终前,托我照看他儿子长大。可夜郎七那小子把你藏得太好,我找了十五年才找到蛛丝马迹。等追到江南,你们已经出海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破旧的绣帕,递给花痴开:“你爹留给你的。”
绣帕上绣着一幅简易地图——不是地理图,而是脉络图。中心是一个“赌”字,向外延伸出三十六条线,每条线末端标注着不同的名字:“财神”“判官”“魅影”“无常”……其中“财神”那条线已经被朱砂划掉。
“这是‘天局’三十六天罡的权责图。”鬼婆指点,“沈万金掌管钱粮,只是外围。真正的核心是‘判官’——他执掌‘天局’律法,也是下一局的主持者。”
花痴开仔细观看。图谱显示,“判官”之下有三大分支:“刑堂”“暗堂”“智堂”。沈万金属于“财堂”,与“判官”并非直属关系。
“前辈为何帮我?”花痴开抬头问。
“两个原因。”鬼婆伸出枯瘦的手指,“第一,我欠你爹一条命。第二……”她眼中闪过寒光,“‘天局’之主,也就是夜郎七的师尊‘天算子’,他毁了我最珍视的东西。我要看着他建立的帝国,在他眼前崩塌。”
夜郎七沉声:“师尊他……真的还活着?”
“活着,但已经不是人了。”鬼婆语气诡异,“他在三十年前那场赌局后就疯了,把自己关在蜃楼最深处,用赌局操控天下。你们看到的‘天局’,不过是他疯狂意志的延伸。”
她站起身,拐杖重重顿地:“听着,小鬼。第二局‘判官’主持的赌局,不是比赌术,而是破案。他会给你一桩无头公案,限时三日查明真相。查得出,你活;查不出,死。而案子本身……往往是陷阱中的陷阱。”
“可有破解之法?”菊英娥急问。
“有一个。”鬼婆从袖中取出一枚骨牌,牌面刻着狰狞的鬼脸,“这是‘免死牌’,老身当年赢来的。你带在身上,若真到绝境,亮出此牌可保一命。但只能用一次,用完即毁。”
花痴开接过骨牌。入手冰凉,牌面鬼脸在月光下似在蠕动。
“最后提醒你们一句。”鬼婆走向院门,“在蜃楼,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老身。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早已是‘天局’的棋子。”
她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郎七盯着那枚骨牌,良久才说:“鬼婆当年以‘铁口直断’闻名赌坛,她能看穿一切骗局,却看不穿人心。师尊利用她的信任,让她输掉了最珍贵的东西——她的女儿。”
“女儿?”花痴开一愣。
“被‘天局’带走,至今下落不明。”夜郎七叹息,“她找了几十年。这枚免死牌,恐怕是她最后的底牌之一。她给你,既是在帮我们,也是在赌——赌你能掀翻‘天局’,找到她女儿。”
花痴开握紧骨牌。牌角的棱角硌着掌心,寒意透骨。
八
寅时三刻,第二局拜帖送到。
不同于第一局的染血骰子,这次是一个精致的檀木盒。盒中放着一卷案牍、一枚铜钥匙,以及一张字条:
“卯时初刻,城东‘义庄’。
案:三日前,赌客赵四暴毙于‘富贵厅’,死因为毒。
疑凶三人:赌场管事钱三、荷官孙二、同赌者李五。
限:三日。
判官笔”
案牍详细记录了案发经过:赵四在富贵厅连赢七局后,饮下侍者送来的参茶,片刻后口吐白沫身亡。经仵作检验,茶中有剧毒“鹤顶红”。当时在场且接触过茶水的,只有钱三、孙二、李五三人。
“典型的‘三选一’陷阱。”夜郎七分析,“但判官出的题,绝不会这么简单。”
菊英娥仔细查看证物:“钥匙是开什么的?”
花痴开拿起铜钥匙,发现钥匙柄上刻着极小的字:“甲字七号柜”。他忽然想起进城时,在码头附近看到的成排储物柜。
“是公共储物柜的钥匙。”他站起身,“现在去码头。”
“天快亮了。”夜郎七看向窗外泛白的天色,“我与你同去。英娥,你留在院中,以防有人调虎离山。”
卯时未到,蜃楼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执法队提着灯笼走过,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的声响。
码头储物柜区位于港口西侧,数百个铁柜整齐排列,分为“天地玄黄”四区。甲字区在最里面。
甲字七号柜前,花痴开插入钥匙。柜门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金银,也没有线索,只有一面铜镜。
镜子背面刻着四行小诗:
“真作假时假亦真,
无为有处有还无。
三凶皆非夺命手,
镜中自有断案书。”
花痴开拿起铜镜。镜面打磨得极其光滑,映出他易容后的面容——蜡黄的脸,深陷的眼,一副痨病鬼模样。但当他调整角度,让镜面反射初升的晨曦时,镜中影像忽然变了。
镜面浮现出淡淡的纹路,像是水渍,又像是某种隐藏的图案。他仔细辨认,发现那是一幅简易的富贵厅平面图,图中标注了四个红点:赌桌、茶台、通风口、以及……天花板。
“镜中自有断案书……”他喃喃重复,“难道是说,凶手不在那三人之中?”
夜郎七接过铜镜,对着阳光看了片刻,忽然说:“这不是普通的铜镜,是‘透影镜’。多年前工部失窃的那批贡品里就有这种镜子,它能记录光照下的影像。”
他走到避光处,从怀中取出一小包荧光粉洒在镜面。微弱的光芒中,镜面逐渐显现出一幅模糊的画面——
富贵厅内,赵四坐在赌桌前狂笑,面前堆满筹码。钱三在旁赔笑,孙二正在发牌,李五则面色铁青。侍者端茶进来,放在茶台上。
画面定格在这一刻。
夜郎七指着镜中一个细节:“看这里。”
花痴开凑近。在镜面边缘,赌桌的阴影里,露出一角衣袍——深紫色,绣着云纹。那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人。
“有第四个人。”花痴开眼神一凛,“他一直躲在暗处。”
“而且,”夜郎七指着茶台,“侍者放茶时,茶台旁的香炉正在燃香。鹤顶红若是下在茶里,赵四喝下就会发作。但案牍说他是‘片刻后’才死……毒可能不在茶里,而在香中。”
“茶与香混合,产生剧毒。”花痴开接话,“所以接触过茶水的三人都有嫌疑,但真正的凶手,是那个控制香炉的人。”
他收起铜镜:“走,去义庄。尸体应该还在那里。”
九
义庄位于城东乱葬岗旁,是蜃楼存放无名尸的地方。青砖灰瓦的建筑在晨雾中显得阴森,门前两盏白灯笼在风中摇晃。
看守义庄的是个独臂老汉,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见花痴开二人到来,他抬了抬眼皮:“查赵四的案子?”
“前辈知道我们要来?”花痴开问。
“判官大人交代了。”老汉吐出一口烟,“尸体在停尸房三号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尸体已经验过三遍了,什么也没查出来。”
停尸房内寒气逼人。三号台上盖着白布,掀开后是一具中年男尸,面色青紫,嘴唇乌黑,确是中毒症状。
花痴开仔细检查尸体。手指、指甲、耳后、发际……忽然,他在死者右耳后发现一个极细微的针孔,周围皮肤有轻微灼烧痕迹。
“这是……”
“吹箭。”夜郎七沉声,“南疆猎户用的毒吹箭,针细如牛毛,入体即化。伤口用火焰灼烧过,掩盖痕迹。”
花痴开想起镜中那角紫袍。吹箭需要近距离发射,凶手当时一定就在赵四附近,甚至可能就是赌桌上的人之一。
“可镜中显示,当时赌桌上只有四人……”他忽然顿住,“除非,凶手就是四人中的一个,但他穿了双重衣物——外面是赌客的装束,里面是紫袍。行凶后迅速脱掉外袍,混入人群。”
“李五。”夜郎七道,“案牍记载,李五输得最惨,有杀人动机。而且他坐的位置,正对赵四右侧,是吹箭的最佳角度。”
“但毒香怎么解释?”花痴开思索,“如果李五用吹箭杀人,何必多此一举下毒?”
“障眼法。”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独臂老汉踱步进来,旱烟杆在门槛上磕了磕:“判官大人的案子,从来都有两层。第一层是让你查的,第二层是真相。你们现在看到的,恐怕还是第一层。”
“前辈有何高见?”
老汉走到尸体旁,用烟杆指了指死者的口腔:“仵作验出鹤顶红,是因为嘴里有毒物残留。但你们看他的喉咙——”他用竹签拨开死者嘴巴,“食道干干净净,胃里也没毒。这说明什么?”
花痴开瞬间明白:“毒是死后灌进去的!有人在他死后,往他嘴里灌了毒茶,制造中毒假象。真正的死因是吹箭上的剧毒。”
“那香炉呢?”夜郎七问。
“富贵厅每日燃的都是安神香,唯独那天换成了‘迷魂香’——让人精神恍惚,反应迟钝。”老汉咧嘴笑,“这样赵四中了吹箭,才会来不及呼救就倒下。而其他三人吸入迷香,记忆模糊,自然说不清细节。”
“凶手既要准备吹箭,又要换香,还要在死后灌毒……”花痴开梳理思路,“一个人做不到。这是团伙作案。”
老汉点头:“所以判官给的三个人,可能都是帮凶。而真正的幕后主使,是那个穿紫袍的人。”
“紫袍人是谁?”
“这就得你们自己查了。”老汉重新盖好白布,“判官只给了三天。今天是第一天,还有两天。提醒你们一句——在蜃楼查案,查得越深,死得越快。”
他晃晃悠悠走出停尸房,声音飘来:“赵四不是什么赌客,他是‘天局’的叛徒,带着重要情报想逃出去。杀他的人,就在‘天局’内部。”
花痴开与夜郎七对视一眼。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赌局,而是“天局”内部清洗的缩影。判官让他们查这个案子,是要他们选择——是揭露真相,与“天局”为敌;还是装糊涂,成为帮凶?
晨光透过义庄的窗棂照进来,在停尸房的地面上投下栅栏般的影子。
花痴开握紧那面铜镜。
镜中的世界颠倒迷离,正如这座赌城。
而他要做的,是在迷局中,找出那条通往真相的路。
即使那条路,可能布满荆棘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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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续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