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送走唐朝使团的那天傍晚,毛草灵屏退左右,独自登上皇城最高的观星台。
十年了。
从十七岁那年稀里糊涂被推进花轿,踏上这条未知的和亲之路,到如今二十七岁,成为这个国家最受爱戴的凤主。三千多个日夜,像长安城永不停歇的护城河水,看似平静,内里却汹涌着无数抉择、挣扎、欢笑与眼泪。
夕阳西沉,将整座皇城染成暖金色。远处,百姓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市集的喧嚣渐渐平息,孩童的嬉笑声从深巷传来。这是她用十年时间守护的烟火人间。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皇帝元稷不知何时走上观星台,手中拿着一件孔雀蓝织金斗篷。
“风大,当心着凉。”他替她披上斗篷,动作自然得仿佛已重复过千百遍。
毛草灵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向后靠去,倚在他怀中。元稷的手臂环住她的肩,两人一同望向远方。
“使团已经出城了?”她问。
“嗯,申时三刻出的南门。”元稷的声音低沉,“你三弟……哭了。说阿姐心狠,十年不见,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家,却还是不肯。”
毛草灵闭上眼睛。她能想象那个画面——从小最黏她的三弟,如今也该是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了,却还在使者队伍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让使团带了三百车礼物回去。”元稷继续说,“丝绸、香料、西域美玉,还有你亲自挑选的乞儿国特产。另附国书一封,承诺每三年派使臣朝贡,开通两国边贸五市,永结盟好。”
“他会理解的。”毛草灵轻声说,不知是在安慰元稷,还是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会理解。”
元稷收紧手臂,下巴轻抵她的发顶:“灵儿,谢谢你选择留下。”
“不是选择。”她转过身,仰头看他,“是这里早已经成了我的家。你,还有这城中的每一个人,街角的豆腐西施,东市的说书先生,军营里那些一口一个‘凤主姐姐’的小兵……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晚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元稷抬手替她别到耳后,指尖拂过她眼角的细纹——那是十年操劳留下的印记,在他看来却比任何珠宝都珍贵。
“十年了。”毛草灵忽然笑起来,“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吗?连你们的官话都说不利索,第一次朝会,把‘户部侍郎’叫成了‘糊不糊涂’,满朝文武想笑不敢笑,憋得脸都紫了。”
元稷也笑:“怎么不记得?后来你苦练三个月,硬是把各地方言都学了个遍。去年南疆土司进京,你用他们的俚语对答如流,把那老土司吓得以为天神下凡。”
两人相视而笑。那些年的笨拙、窘迫、闹出的笑话,如今都成了最温暖的回忆。
“还有第一次下厨,差点烧了御膳房。”毛草灵摇头,“御厨总管跪在地上哭,说‘凤主饶命,奴才教不会您,是奴才该死’。结果现在呢?那老头逢人就说,‘咱们凤主做的梅花酥,全天下独一份’。”
“他如今可是把你当亲孙女疼。”元稷眼中含笑,“上个月你咳嗽两声,他连夜炖了川贝雪梨送来,朕这个皇帝都没这待遇。”
说笑间,夕阳彻底沉入西山。第一颗星子在深蓝天幕上亮起。
“元稷。”毛草灵忽然正色,“我想做一件事。”
“你说。”
“我想修一部《万民书》。”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光,“不是史官写的帝王将相传,而是普通百姓的故事。种田的老农,织布的妇人,走街串巷的货郎,私塾里的蒙童……把他们的人生、他们的悲欢、他们的智慧都记录下来。让千百年后的人知道,这个时代不仅有皇帝和凤主,更有千千万万活生生的人。”
元稷静静看着她。十年前那个被迫和亲、眼中满是不安与倔强的少女,如今已成长为胸怀天下的凤主。这十年,她推行新农具、改良税制、兴办女学、建立医馆,桩桩件件,看似微小,却如春雨润物,悄然改变着一个国家的面貌。
“好。”他握住她的手,“朕让翰林院全力配合。不,不只翰林院,让各州府县衙都参与进来,广征民间故事。”
“我想亲自去采风。”毛草灵眼睛更亮,“换上便装,带上几个侍卫,真的走进市井乡野,听百姓讲故事。”
元稷皱眉:“太危险……”
“十年前我独自一人从长安来到这儿,不也活得好好的?”她晃着他的手臂,“再说,有你派的暗卫保护,能有什么事?”
这撒娇的语气十年未变。元稷无奈摇头:“依你,都依你。但必须约法三章:一,每月至少回宫十日;二,随身护卫不得少于二十人;三,遇事不可逞强,立刻传讯。”
“成交!”毛草灵伸出小指。
元稷笑着与她拉钩,末了却将她的手整个包入掌心:“其实朕知道,你选择留下,不只是为了朕,也不只是为了这个国家。”
毛草灵抬眸。
“你是为了那些你还没完成的事。”元稷轻声道,“《万民书》只是开始,对吗?你心里还有更大的蓝图——女子可以读书做官,工匠的技艺能得到传承,农夫不必靠天吃饭,孩子都能平安长大……这些事,十年远远不够。”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毛草灵用力眨眼:“你……你都知道。”
“朕的妻子,朕怎能不知?”元稷拭去她眼角的泪,“这十年,朕看着你一点一点改变这片土地。有时候朕会想,如果当年来的不是你,而是真正的公主,乞儿国会是什么模样?”
“不会有区别。”毛草灵认真地说,“你是个好皇帝,有没有我,你都会励精图治。”
“但不会这么快乐。”元稷低头,额头轻抵她的额头,“灵儿,是你让朕明白,治理国家不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和律法,更是要让每一个子民都能笑着过日子。”
观星台上,夜风渐起。元稷牵起她的手:“下去吧,该用晚膳了。御厨总管特意做了你爱吃的蟹黄豆腐和梅花酥,说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得好好庆祝。”
“什么重要的日子?”
“你选择成为乞儿国永远的风主的日子。”元稷微笑,“从今往后,每年的今天,都是‘归心节’。”
毛草灵心头一暖,任由他牵着自己走下台阶。长长的石阶两侧,宫灯次第亮起,如两条温暖的星河,照亮他们回家的路。
二
《万民书》的编纂在次月正式启动。
毛草灵亲自拟定章程:全书分“农桑”“工匠”“商旅”“妇孺”“蒙童”“老者”六卷,每卷记录百个真实故事。她成立“采风司”,从翰林院、国子监乃至民间选拔擅文者三十人,分赴各州。
而她自己,则选择从京城开始。
立冬那日,毛草灵换上素色棉裙,外罩青色比甲,头发简单绾成妇人髻,插一支木簪。随行的除了二十名扮作家丁的暗卫,还有女官青黛——十年前她从青楼带出来的小丫头,如今已是凤主身边最得力的女官。
“主子,咱们第一站去哪儿?”青黛也换了布衣,却掩不住通身的气度。
“东市,陈记豆腐铺。”毛草灵早有打算,“我听说那家的老板娘,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还供出个秀才。”
东市一如往日热闹。毛草灵一行人混在人群里,并不起眼。陈记豆腐铺店面不大,却排着长队。柜台后,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手脚麻利地称豆腐、收钱、找零,额上渗出细汗,脸上却始终带笑。
毛草灵排到跟前时,妇人热情招呼:“姑娘要点什么?嫩豆腐还是老豆腐?今早刚做的,新鲜着呢!”
“要两块嫩豆腐。”毛草灵递过铜钱,状似随意地问,“老板娘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妇人笑呵呵,“我家大小子今早去书院了,二丫头在里头磨豆子,我这儿收收钱,不累!”
“听说您家出了个秀才?”
妇人眼睛一亮:“是咧!我家老三,去年中的秀才!那孩子打小就爱读书,天不亮就起来点灯念书……”说起儿子,她话匣子打开,手上活计却不停。
毛草灵耐心听着,不时问几句。原来这妇人姓王,丈夫早逝,她靠着这家豆腐铺,硬是把三个孩子拉扯大。最艰难时,一天只睡两个时辰,磨豆子、点豆腐、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可她从不在孩子面前说苦。
“最难那会儿,老三想辍学帮我。”王娘子切着豆腐,刀工娴熟,“我把他揍了一顿——我说,娘这辈子就吃了没念书的亏,你们必须念!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那您怎么撑过来的?”青黛忍不住问。
“街坊邻居帮衬啊。”王娘子笑容淳朴,“隔壁布庄的刘婶常给我留些碎布头,我给孩子们缝衣裳;对门粮铺的李掌柜,每年新豆下来都先紧着我;还有常来买豆腐的客人们,从不赊账,有时还多给几文……”
她说着,递给毛草灵包好的豆腐:“姑娘,拿好。这豆腐啊,得用凉水泡着,今晚吃最嫩。”
毛草灵接过,忽然说:“王娘子,我是宫里采风司的,想记录您的故事,编进书里。您愿意吗?”
王娘子愣住,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我、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有什么好写的……”
“您的故事,就是万千百姓的故事。”毛草灵真诚地说,“您教子有方,邻里和睦,勤劳持家,这些都是值得传颂的。”
最终,王娘子红着脸答应了。约好三日后,采风司的文官会上门详细记录。
离开豆腐铺,毛草灵又走访了东市的铁匠铺、西城的绣坊、南门的货郎集。每个平凡人身上,她都看到了不平凡的光——那是生活磨砺出的坚韧,是市井烟火滋养出的智慧。
傍晚回宫时,她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青黛轻声说:“主子,您累了吧?明天歇一天?”
“不累。”毛草灵睁开眼,眼中有着疲惫,却更有光亮,“青黛,你发现了吗?百姓们其实不需要我们教他们怎么生活——他们比我们更懂生活。我们该做的,是看见他们,记录他们,然后创造一个让他们能更好生活的环境。”
青黛若有所思地点头。
马车驶入宫门时,元稷已在候着。见毛草灵一脸倦色,他上前扶她下车:“累成这样,明天不许出去了。”
“那可不行。”毛草灵靠着他,“我跟西郊的种菜老伯约好了,明天去听他说二十四节气怎么用在地里。”
元稷无奈摇头,却吩咐御膳房炖了参汤。晚膳时,毛草灵兴致勃勃地讲起一天的见闻,元稷耐心听着,不时给她夹菜。
“那个王娘子,让我想起我娘。”毛草灵忽然说,“我娘也是那样,自己再苦,也要把最好的给我们。”
她口中的“娘”,是穿越前的母亲。十年了,她已很少提起那个世界,但某些瞬间,记忆仍会悄然浮现。
元稷握住她的手:“想家了?”
“这里就是家。”毛草灵摇头,“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娘知道我如今过得很好,应该会放心。”
“她一定知道。”元稷温柔地说,“天下的母亲,都和儿女心有灵犀。”
三
《万民书》的采风持续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毛草灵的足迹遍布京城及周边三州。她住过农家的土炕,吃过樵夫的粗粮,听过船夫的号子,看过织女的手如何在飞梭间舞出锦绣。
她记录下老农口传的种植秘诀:“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小满不满,麦有一险。”
她收集了铁匠淬火的诀窍:“三分火候七分锤,好钢都在功夫里。”
她记下货郎的生意经:“货卖用家,话说到心,诚信二字值千金。”
她聆听老者的智慧:“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每个故事,她都亲自整理、批注。有时夜深人静,她还在灯下伏案,元稷便陪在一旁,或批奏折,或读书,或只是静静看着她。
“灵儿,歇会儿吧。”他常这样劝。
“再一会儿,就快好了。”她头也不抬。
元稷便不再劝,只吩咐宫女换上新茶,或为她披件外衣。他知道,这是她的执着——对那些被历史遗忘的普通人,她怀有近乎虔诚的敬意。
来年开春,《万民书》初稿完成。毛草灵邀请所有被记录的人入宫,在御花园设宴答谢。
那是乞儿国开国以来最特别的宴席:种田的老农与尚书同席,豆腐铺的王娘子与诰命夫人共坐,铁匠、绣娘、货郎、蒙童……三百余人,把御花园坐得满满当当。
宴席开始前,毛草灵登上临时搭起的小台。她今日未着凤袍,只穿一身简单的鹅黄襦裙,如寻常人家的主妇。
“今日请各位来,不是以凤主的身份,而是以《万民书》编纂者的身份。”她声音清亮,“这部书里的一字一句,都来自你们的人生。是你们的勤劳、智慧、善良,构成了这个国家最坚实的基石。”
台下鸦雀无声。王娘子攥着衣角,眼眶泛红;老农搓着手,憨厚地笑;孩子们睁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
“从前,史书只记帝王将相。但从今往后,乞儿国的史册里,会有你们的名字,你们的故事。”毛草灵展开手中的第一卷,“现在,我念第一个故事——《陈记豆腐铺的王娘子》。”
她开始朗读。文字朴实无华,却生动描绘出一个寡妇如何用双手撑起一个家,如何将三个孩子养育成人。读到王娘子深夜磨豆子,手上磨出血泡也不停歇时,台下不少妇人抹起眼泪。
王娘子本人早已泣不成声。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些年的苦,会被看见,会被记住,会被写进书里,流传后世。
故事念完,毛草灵合上书卷:“这只是三百个故事中的一个。在座的每一位,你们的人生都值得被铭记。因为国家的繁荣,不是靠一两个人的英明,而是靠千千万万普通人日复一日的劳作、坚守与善意。”
她深深鞠躬:“我,毛草灵,代表朝廷,感谢你们。”
静默片刻后,掌声如雷。那些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那些纤细的、布满针痕的手,那些小小的、稚嫩的手,都在用力鼓掌。
宴席开始后,毛草灵一桌一桌地敬酒。她与老农讨论今年的雨水,与铁匠聊新式农具的打制,与绣娘探讨花样创新,与蒙童玩猜谜游戏。
元稷在不远处看着,眼中满是骄傲与温柔。他的皇后,他的凤主,他的灵儿——她真正做到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宴至酣处,忽然有乐声响起。原是几个善乐器的百姓自发组了班子,弹起琵琶、吹起竹笛。毛草灵兴起,拉着元稷加入。
“朕可不会跳舞。”元稷小声说。
“我教你。”毛草灵笑靥如花。
于是,在三百百姓的注视下,皇帝与凤主跳起了一支简单的民间舞步。起初生疏,渐渐默契,最后竟跳得像模像样。百姓们先是惊讶,随后欢呼,最后纷纷加入——老农挽起老妻,货郎邀约邻家姑娘,孩童们手拉手转圈。
御花园里,歌舞升平。这一刻,没有君臣之别,没有贵贱之分,只有一群热爱生活的人,在春光里尽情欢笑。
夜深宴散时,毛草灵站在宫门口,目送百姓们离去。每个人离开前,都向她深深行礼——不是对凤主的礼节,而是发自内心的敬意。
王娘子最后一个走。她来到毛草灵面前,忽然跪下:“凤主娘娘,民妇……民妇不知该说什么好。民妇只是个卖豆腐的,何德何能……”
毛草灵连忙扶起她:“王娘子,该说感谢的是我。是你的故事,让我更加坚信——这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像你这样的百姓。”
王娘子泪流满面,再三叩首才离去。
元稷走过来,牵起毛草灵的手:“累吗?”
“累,但值得。”毛草灵靠在他肩上,“元稷,我好像终于找到我穿越而来的意义了。”
“是什么?”
“不是成为皇后,不是治理国家。”她望向满天星斗,“是让每一个平凡的人,都能活出自己的光彩。”
元稷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你做到了,灵儿。你已经做到了。”
宫灯渐次熄灭,皇城沉入安眠。而属于这个国家的、由万千普通人书写的历史,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
毛草灵知道,她的路还很长。但有了这些同行者,有了这片她深爱的土地,有了身边这个懂她、支持她的人——
再长的路,也充满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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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