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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茶马古道

    《龙门货栈》

    第二章 茶马古道

    五月初五,端午。

    成都西门外的骡马市早早挤满了人。三十头骡子驮着沉重的货包,在脚夫吆喝下排成一列。老何清点完货物,走到赵清真身边:“道长,都齐了。十五个脚夫,都是走惯了藏路的熟手。”

    赵清着一身半旧道袍,背个青布包袱,腰悬长剑,看上去与寻常游方道士无异。只有细心人才能发现,他那双布鞋的鞋底特别厚实,是特制的登山鞋;道袍内衬缝着暗袋,装着银票和紧要文书。

    “出发吧。”赵清真翻身上了一匹健骡。

    队伍缓缓西行,穿过拥挤的街市。沿途有相识的店家挥手送别:“赵道长,一路平安!”“早点回来,给您留了好茶!”

    行至城郊,赵清真回头望去,青羊宫的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清风站在道观门前的高坡上,用力挥手。赵清真心中微动,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归。

    前三天,队伍沿岷江南下,经温江、崇庆,道路平坦,日行六十余里。赵清真白日与脚夫同行,夜里则在沿途道观或客栈投宿,焚香打坐,从不间断。脚夫们起初对这个“道士商人”心存疑虑,但见他和蔼可亲,不摆架子,又通医术,路上有人生病受伤都悉心诊治,渐渐也接纳了他。

    第五日,抵雅州。此地已见藏地风情,街上常见藏汉杂处,商铺招牌多用两种文字。赵清真寻到一家相熟的客栈住下,掌柜是汉人,娶了藏女为妻,汉名李三宝,藏名次仁多吉。

    “赵道长,可把您盼来了!”李三宝四十来岁,胖脸上堆满笑容,“房间给您留好了,热水饭菜马上备齐。”

    晚饭时,李三宝压低声音道:“道长,最近风声紧。茶马司新来了个主事,查得严,好几批货都被扣了。”

    “知道什么原因吗?”

    “说是查走私,我看是想捞油水。”李三宝撇嘴,“那主事姓王,贪得很。不过...”他凑近些,“他好酒,尤其爱喝咱们雅州的‘青衣酒’。前天在我这儿喝醉了,透了个消息——朝廷要在打箭炉设巡检司不假,但眼下人手不足,至少要七八月才能运转起来。”

    赵清真心中一动。若真如此,他们或许不必绕道北线。

    “消息可靠?”

    “醉话,难说。”李三宝道,“不过我听茶马司的差役说,确实还没见上面派巡检来。”

    赵清真沉吟片刻,谢过李三宝。夜里,他找来老何商议。

    “如果是这样,咱们还是走打箭炉更稳妥。”老何抽着旱烟,“北线太难走,万一遇上暴雨或泥石流,耽搁久了更麻烦。”

    “但若那王主事故意放消息,引咱们上钩呢?”

    “这...”老何犹豫了。

    赵清真走到窗前,望着雅州城星星点点的灯火。这些年行走商路,他悟出一个道理:风险与收益往往相伴,关键是如何权衡。走打箭炉,省时省力,但可能被查;走北线,安全些,但费时费力,且沿途风险未知。

    “这样,”他转身道,“咱们按原计划,先往打箭炉方向走。到泸定桥前,派人快马去打探。若巡检司确实未设,就过桥;若已设,立刻折向北线。”

    “好主意!”老何一拍大腿,“我让两个机灵的脚夫先行探路。”

    计划已定,赵清真心中稍安。然而他没想到,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离开雅州后,路渐崎岖。队伍沿青衣江峡谷前行,两岸峭壁千仞,江水咆哮如雷。栈道年久失修,有些地段仅容一人一骡通过。赵清真不得不下骡步行,一手牵缰绳,一手扶崖壁,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这日中午,队伍在一处较宽敞的平台上歇脚。脚夫们生火做饭,赵清真取出干粮,就着山泉水啃。正吃着,忽听前方传来惊呼:“落石!快躲开!”

    只见上方崖壁滚下数块巨石,直冲队伍而来。脚夫们慌忙躲避,骡马受惊嘶鸣,乱作一团。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中一头骡子,那畜生惨叫着滚落悬崖。货包散开,蜀锦、茶叶撒了一地。

    “清点损失!”老何吼道。

    一番忙乱后,清点结果:损失骡子一头,货物三包,一名脚夫被碎石擦伤手臂。赵清真为伤者敷药包扎,眉头紧锁。这些损失尚可承受,但前方路况若都如此,恐怕更难。

    “道长,这落石来得蹊跷。”老何检查着崖壁,“您看,这痕迹像是人为撬动的。”

    赵清真心头一凛。茶马古道上匪盗不少,常有人故意制造事故,趁乱抢劫。他示意众人噤声,侧耳倾听。果然,崖上传来窸窣声响,隐约有人影晃动。

    “抄家伙!”老何低喝。脚夫们纷纷抽出藏刀、棍棒,护住货物。

    赵清真按剑而立,朗声道:“崖上的朋友,我们是正经商人,路过贵宝地,若有冒犯,还请海涵。这些茶水钱,请诸位笑纳。”说罢,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显眼处。

    崖上沉默片刻,一个粗嘎声音响起:“把钱和货留下,饶你们性命!”

    果然是劫匪。赵清真心念电转,硬拼不明智,对方居高临下,且人数未知。他提高声音:“朋友,山不转水转,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我乃全真龙门派弟子,若诸位肯行方便,他日必有重谢。”

    “道士?”崖上传来议论声。片刻,那声音又道:“你真是道士?可会念经作法?”

    赵清真心中一动:“贫道略通道法。若诸位家中有人需要祈福禳灾,贫道愿尽绵薄之力。”

    崖上又一阵沉默。忽然,十几个汉子从崖壁绳索滑下,个个衣衫褴褛,手持刀斧。为首的是个独眼大汉,盯着赵清真打量:“你真是道士?”

    “如假包换。”赵清真取出度牒,“这是朝廷颁发的度牒。”

    独眼大汉接过度牒,他虽不识字,但认得上面朱红大印,神色缓和了些:“道长莫怪,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今年春荒,寨子里断粮了,这才...”

    赵清真观其面色,不似作伪,便道:“既是饥荒所致,贫道愿助一臂之力。”他让老何取来两包茶叶、一袋米,“这些暂且应急。待贫道从藏地返回,再送些粮食来。”

    独眼大汉眼眶微红,抱拳道:“道长仁义!我叫扎西,是前面摩西寨的。刚才多有得罪,我给您赔不是!”说着便要下跪。

    赵清真连忙扶住:“快快请起。只是贫道有一事不解,这落石...”

    扎西惭愧道:“是我们弄的。本想吓唬一下,抢些粮食,没想到...”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道长可是要去打箭炉?”

    “正是。”

    “那要小心了。”扎西压低声音,“我前日去换盐,听说打箭炉来了群汉官,查得特别严。有好几队马帮都被扣了货,说是要补税,其实是要钱。”

    赵清真与老何对视一眼,心往下沉。

    “可知那些汉官是什么来头?”

    “听说是什么巡检司的先遣队,领头的是个姓孙的百户,凶得很。”扎西道,“道长若信得过我,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过打箭炉的关卡,直接到康定。”

    峰回路转。赵清真郑重谢过扎西,在他的指引下,队伍改走一条隐秘山路。这条路虽窄陡,但避开了主要关卡。三日后,队伍安全抵达康定,也就是打箭炉。

    康定城坐落在两山夹峙的河谷中,折多河穿城而过,水声隆隆。这里是汉藏贸易重镇,街上熙熙攘攘,汉装藏服混杂,汉语藏语交织。空气中弥漫着酥油、茶叶、皮革和香料的气味。

    赵清真寻到相熟的客栈住下,立刻让老何去打探消息。傍晚,老何带回确切情报:巡检司的先遣队确实到了,正在城中设卡盘查。那孙百户放出话,所有过往商队必须重新登记货物,补缴茶马税,否则一律扣货。

    “补多少税?”

    “按货值的三成。”老何苦笑,“这是明抢啊。”

    赵清真沉吟。三成税,这趟生意基本白干。他踱到窗边,望着街上巡逻的兵丁。这些官兵甲胄鲜明,与本地土司的藏兵截然不同,显然是朝廷新派来的。

    “道长,要不咱们按扎西说的,绕过去?”老何提议。

    赵清真摇头:“康定是必经之路,绕不过去。况且,若强行绕过,被发现了更麻烦。”他转身,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既然他们要税,咱们就‘合法’地过。”

    “合法?”

    “对。”赵清真道,“茶马司规定,凡茶马贸易,须持茶引或马引。咱们虽没有,但可以‘补办’。”

    老何瞪大眼睛:“现在补办?那孙百户能答应?”

    “他不答应,有人答应。”赵清真微微一笑,“你可记得,茶马司雅州分司的王主事?”

    “您是说...”

    “我这就修书一封,你派快马送回雅州,请李三宝帮忙打点。”赵清真提笔蘸墨,“王主事好酒,咱们就送他几坛好酒。他想要钱,咱们就给他钱——只要他开出一张茶引。”

    “可这来得及吗?咱们总不能在这儿干等。”

    “当然不。”赵清真笔下不停,“咱们一边等茶引,一边把货‘化整为零’。”

    “化整为零?”

    “把大货包拆成小包,分给脚夫们随身携带,装作行旅客商,分批出城。”赵清真道,“就算被查,损失也有限。等茶引到了,再大摇大摆地走。”

    老何抚掌:“妙计!我这就去安排。”

    接下来几日,赵清真实行他的计划。三十头骡子的货物被重新打包,分装成百余个小包,由脚夫们分别携带。赵清真自己则留在客栈,每日焚香打坐,偶尔上街逛逛,买些藏香、唐卡,完全像个游方道士。

    这日,他正在客栈大堂喝茶,忽听门外喧哗。一队官兵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精瘦的军官,目光锐利如鹰。

    “所有人,拿出路引货单,接受检查!”

    赵清真从容取出度牒。那军官接过看了看,又打量他几眼:“全真道士?来康定做什么?”

    “云游修行,寻访道友。”

    “修行?”军官冷笑,“我听说,有个道士带着大批货物要去乌斯藏。该不会就是你吧?”

    赵清真面不改色:“军爷说笑了。贫道孤身一人,哪来的大批货物?若军爷不信,可搜查房间。”

    军官盯着他看了片刻,挥手让士兵上楼搜查。不一会儿,士兵下来汇报:“百户大人,房间只有些经书、衣物和零碎药材。”

    孙百户皱起眉头。他接到线报,说有大批走私货物要过康定,领头的是个道士。可眼前这人,怎么看都像个真道士。

    “你认识一个叫赵清真的道士吗?”孙百户突然问。

    赵清真心中微震,面上却笑道:“巧了,贫道俗家姓赵,道号清真。军爷找的莫非是我?”

    孙百户一愣,没料到对方如此坦然。他本想诈一诈,这下反倒不知如何接话。半晌,才哼了一声:“最好别让我抓到把柄。”说罢带人走了。

    赵清真望着官兵离去的背影,暗松一口气。刚才若稍有慌乱,恐怕就露馅了。看来,有人走漏了风声。

    是谁?赵清真脑中闪过几个名字。是脚夫中有内鬼?还是雅州的李三宝?抑或是...那个看似憨厚的扎西?

    他回到房间,关上门,从床板下取出一本账册。这不是明账,而是暗账,记录着这些年与各方打点的明细。翻到最近几页,他目光落在“扎西”这个名字上。此人出现的时机太巧,提供的帮助太过及时,现在想来,疑点重重。

    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三天后,雅州的回信到了。李三宝托人送来茶引,附信说王主事收了五十两银子、十坛青衣酒,开了张“川茶五百斤”的茶引。虽然货量远少于实际,但有了这张官方文书,至少可以应付巡检司。

    赵清真立刻召集脚夫,重新整合货物。持有茶引的五百斤茶叶单独装车,其余货物依旧分散携带。次日清晨,队伍大张旗鼓地出城。在关卡处,孙百户仔细查验了茶引,又翻了翻货包,没发现破绽,只得放行。

    走出康定城十里,赵清真才真正松了口气。回望来路,折多山雪峰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这一关过了,但前面还有更长的路,更多的险。

    老何策骡上前,与赵清真并行:“道长,接下来是翻折多山。山上气候多变,咱们得抓紧时间。”

    赵清点点头,扬鞭指向远方:“走,去理塘。”

    骡队沿着蜿蜒山路向上攀登,渐渐融入苍茫群山之中。茶马古道上,铃声叮当,回荡在雪山之间,仿佛一曲千年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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