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从爷爷口中得到山峰已削的暗示时,令五行百感交集,不知道该以何种情绪与立场来面对这件事。
很多时候,所谓遵从内心的选择就是一句空话,因为真正有能力看透自己内心的人,不会陷入选择困难。
令五行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得到了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也终于得以直视自己的内心。
靠这种方式,莫说是否能有资格成为龙王,就算真成了,这样的龙王,前望千载、后顾百代,在这一代代龙王隔着岁月的目光交汇中,能抬得起头么。
看着眼前雷池里正承受着雷霆轰击的爷爷,令五行眼里的慌乱震惊逐渐褪去,也没有关切担忧,反而是自清澈中流露出一抹不再加以掩饰的鄙夷。
令慕阳喉咙里发出低吼,他艰难地撑着雷霆,抬起头。
他看见了自己孙子脸上的表情,但他面前不知有多少道雷光闪烁,这使得他下意识认为,是自己的视线与意识,遭受了扭曲。
这时,一道道普通人无法看见的无形光辉,穿透岩壁,射入雷池,笼罩在了令慕阳身上。
这是令家的龙王之灵,在帮忙消解因果反噬。
令五行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先祖龙王们,并不知晓自己爷爷做了什么,只是凭本能在进行庇护。
令五行为先祖龙王们感到不值。
环视四周,他更为这座龙王门庭感到悲哀。
更可笑的是,他自己还是这一切的既得利益者,没有家族给予自己的充沛资源,他无法进步这么快,领先同辈。
令五行:“呵呵呵……”
得到龙王之灵的庇护后,暴动的雷霆渐渐平息,令慕阳也得以将腰挺直,但他身上却遍布焦黑,多处地方更是白骨裸露。
显然,这具体魄在刚刚,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你……在笑什么?”
令五行不仅没有停下,反而笑得更加恣意。
令慕阳眼眸里,一道雷霆射出。
“砰!”
令五行被重重击飞,后背狠狠撞击在了岩壁上,然而,滑落在地的他,仍在继续发笑。
“看来,你是真的被他压碎了心境,五行,你让我很失望,令家男儿,当直面雷霆宁死不认输。”
令五行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反问道:
“爷爷,您也让我很失望,您点灯的那一代龙王是秦公爷,那您为何现在,还活着呢?”
“哈哈哈哈哈……”
这次,换令慕阳笑了起来,身上被雷劈出来的一处处焦黑不断随之开裂,显露出的嫩色肉芽,看起来像是很多张嘴在一起笑。
良久,令慕阳停了下来:
“这才有点令家人的样子。”
令五行不想再言语,站起身,他打算回自己的洞府,然后收拾收拾东西,换一个家里人不知道的地方居住。
令慕阳的声音再次响起:
“五行,爷爷喜欢你现在的样子,继续保持这样的状态,你是有机会的,大有机会。”
令五行停下脚步,没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
“爷爷,你还是不认输么?”
“又不是第一次输了,爷爷输得起,而且,无论再输多少次,最后赢的还是我们令家。
因为他,只能是那个输家。
无非是再等一等,让龙王秦、龙王柳再多做一阵子美梦罢了。
呵呵呵,
他们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复兴,殊不知,他们像宝贝似地捧在手里的,是两座龙王门庭最后的丧钟。”
令五行走了出去,身后石门缓缓关闭。
站在门外,令五行耳畔继续回响着爷爷刚才的话。
他知道,自己爷爷肯定还掌握着某种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
可同时,令五行脑海中又浮现起在鹿家庄山门外,那个少年特意对自己问起的令家雷法与雷鞭的特殊呼应。
他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是否存在关联,但他隐隐有种预感:爷爷手里的那个秘密,可能那位少年自己也早就心知肚明。
依少年的行事风格,他不可能不提前做准备以应对,退一万步说,哪怕他知道自己最后会输,难道他就不会在输之前……
“让丧钟,在令家先行响起么?”
……
明家。
屋顶上方的聚阳大阵快速运转,却不断有阵法师冻到晕厥,很快就被拖下去,换另一个人上;底部运送冰块进入的人络绎不绝,可无论再怎么运,里面的温度仍旧滚烫,冰块刚送进去就直接融化,升腾出阵阵热浪。
明琴韵躺在床上,她的情况十分危急,大长老亲自为她在床头点起一盏命灯。
烛火微弱如豆,随时都可能熄灭。
明琴韵本人,更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场所有长老都清楚,这绝非简单的走火入魔,而是披了一层皮的强烈因果反噬。
如若家里龙王之灵还在,尚能靠祂们来进行化解与庇护,可问题是,明家已经没有灵了。
主母等于是以本就很差的状态,又直接了一场可怕的因果反噬。
当下的明家,已是风雨飘摇,要是再在这关键时刻失去主心骨,怕是明家上下,都会对家族的未来感到绝望。
卧房内的这些长老们,是整个明家的权力核心,他们很清楚,近期主母的决断与布置,都失败了,而且使得家族的境地变得越来越糟。
但此刻,没人心里有怨怼,更没人生出换家主念头。
因为他们很清楚,明家已经到了不赌就得眼睁睁看着随岁月消亡的地步,只有继续赌下去,才能出现一线转机。
而哪怕是屡败屡战的将军,她,好歹还是个将军,只要她在,那明家还能有办法,暂时不下这赌桌。
明琴韵的眼睛,睁开。
就在众长老刚要舒一口气时,明琴韵睁开眼的眼睛又被迫闭合。
过了会儿,明琴韵的眼睛再度睁开,这次没有再闭合回去,可睁开的眼眸里,是一片白色。
她在努力抗争,想让自己苏醒,她不缺这种意念,然而,她的这种抗争意志越是强烈,身体因此遭受的破坏就越是严重。
大长老:“主母,您歇歇吧,不要再继续了,您歇歇吧。”
二长老:“主母,您放心,这个家里还有我们看着呢,您大可先歇口气。”
三长老:“是啊,主母,您先把自己蓄养好才是第一,我们明家是情况不好,但还不至于差这点养病的功夫。”
其余长老也纷纷劝谏,大家都迫切希望明琴韵能苏醒,却不是以这种方式,更不能以这种代价。
主母的身体已到一个危险的临界点,一个不小心,这具身体就会彻底腐朽,一旦那样,就意味着主母作为“人”的死亡。
以明家人擅长锻魂的能力,再结合主母的自身实力,就算脱离身体以灵魂形式存在,压根就不算什么难事。
可堂堂龙王家,真能接受一个“邪祟”,来当家主么?
明琴韵不再挣扎睁眼。
她的嘴唇轻动,声音无比细微,好在,在场长老们听觉都无比敏锐,能捕捉到她想做出的表达。
“小的……没去……去的是那个……丧门星……女人……”
明琴韵已经感知到,到底是谁对自己出手了。
本该能避开的因果反噬,忽然如此强烈地降临到自己身上发作,这绝不是那少年现在能办到的。
只有柳玉梅,只有她,能以柳家风水之术,纵隔千万里,亦能将因果之剑追溯斩下。
“我们……被……那小子……骗了……”
“那小子……祸害……怪胎……心智……”
明玉婉死在虞家,那一浪里,那小子也在,虞家灾厄被渡入明家,明家一削。
那小子请动酆都大帝,通过鹿家庄,向明家降临法身,最终使得明家龙王之灵全部熄灭,明家二削。
这次,临时走火入魔的明家人肯定都死了,外围留下的第二道布置也必然难逃此劫,明家将损失一大批中坚力量,这对眼下的明家而言,无疑是一次巨大打击,甚至足以让家族出现断档危机,此三削。
原本处于鼎盛期的一座龙王门庭,竟被一个少年,硬生生砍成了这样。
明家想存续下去,确实是必须得靠继续赌,但不能再是这个赌法了。
“我的事……消息……”
二长老:“主母,您放心,这次消息封锁得很好,您身上发生的事,绝不会传出祖宅。”
“蠢……蠢货……”
明琴韵被二长老的这句回应,气得眼皮都抖动起来。
她已经知道对自己下手的是柳玉梅,你在家里封锁消息有个屁用,人家坐家里一直听不到消息,不会主动往江湖上散播么?
到时候,各种更为严重的试探,反而会频频出现,把局面弄得更糟。
大长老赶忙示意二长老闭嘴,道:“主母,您吩咐。”
“我的事……消息……公开……”
“是,主母,我们马上安排公开。”
“三日后……讣告江湖……说我身死魂灭……大张旗鼓……为我治丧……”
听到这道命令,长老们全都面露错愕。
主母现在只是无法移动,失去了大部分正常人的功能,可主母明明还活着,而且看样子,还能继续以这种类似全身中风的状态,维系个很长时间。
“想继续赌下去……得留本……先下桌……以后才能……再上桌……”
她的“死讯”,一旦向江湖公布,相当于主动宣告龙王明家支柱垮塌,自此,明家虽顶着龙王门庭之名,可整体江湖地位将无法避免地滑档。
明家,在其它顶尖势力眼里,几乎算是沦为可以磨刀霍霍静待时间就可宰杀吃肉的羔羊。
但只要你足够弱,你的未来几乎笃定会更弱,反而可以让老饕们因此更有耐心,反正肉烂在锅底,也就不急着还烫嘴时下筷;
同时,那小子下一次的报复,应该也就不急着落在明家了,不是明琴韵会天真地认为那小子会对此心满意足、就此收手,那小子是必然奔着覆灭明家来的,但那小子也会考虑每次出手布局的成本,下一次的“削”,再落到明家,对他而言就不那么划算了。
如此,
一来,明家反而能暂时变得相对更安全,而且默认不用再为这场对抗下注,保留本钱。
二来,也可以让明家的惨状,深刻刺激到其它家顶尖势力,让当年参与过那件事的它们不再犹豫与迟疑,下定决心联合起来针对秦柳,要不然下一个沦为明家这步田地的,就可能是它们了。
大长老:“主母,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按照您吩咐地去做,给您办一场盛大的葬礼。”
明琴韵:
“丧葬帖……别忘了发给……柳玉梅……”
……
“轰!”
秦叔的杀戮,进入了尾声。
刘姨的加入,极大提升了他的效率,他的拳头可以瓦解一切抱团与抵抗,而四散奔逃的人,陷入虫潮很快就会被淹没。
并且,这漫山遍野的血肉残骸,全都成了刘姨手下蛊虫的饲料。
这种搭配风格,像是秦叔在前面割猪草,刘姨负责喂家里牲口。
终于,最后一个人被秦叔一拳砸碎胸膛,再一脚跟上,将其脑袋踩爆。
秦叔闭上眼,微微仰起头。
他上半身的衣服早就崩散,完全赤膊,身上也多出了很多新伤,但都无伤大雅。
这一场,是发泄,亦是回味,阿婷说得对,杀完后,整个人确实舒服了许多,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放松与空灵。
片刻后,秦叔将眼睛睁开,看向刘姨。
刘姨这会儿站在虫潮上方,不断跟着这黑色浪涛上下浮沉。
秦叔:“都死光了。”
刘姨:“都死光了?”
秦叔重新审视四周。
刘姨举起手,脚下的蛊虫疯狂向外散开,以降低密度的方式扩大覆盖范围,如黑板擦般,在这块区域里有规律地进行“擦拭”。
结果,有三个躲藏起来的人,被“挤破”了伪装。
他们,有的靠的是特殊秘法,有的是用机缘器具,总之,都通过极为巧妙的手段,把自己给成功隐了起来,避开了秦叔上一轮的屠戮。
只可惜,再高明的隐身,也无法做到大变活人,高端的藏法,被刘姨以最朴实无华的方式破解。
秦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依次冲过去,将这三人毫无悬念地杀死。
主母说过一个不留,那就一个不留。
所有的求饶与哭求都被无视,因为处境调换,他们是绝不会给小远求饶活命的机会。
刘姨走到秦叔面前,指尖在秦叔胸膛上划了划,道:“待会儿给你上药。”
秦叔:“小事,无妨,没必要。”
刘姨:“这样结痂愈合快,你不想回家后,怕被三江叔看见还得去住大胡子家吧?”
秦叔摇头:“那就上药。”
刘姨摊开手掌,几只小小的蛊虫飞落,这是这场捕食中,增益变化最大的几只,被刘姨挑选出来当作下次使用时的母虫。
随即,刘姨抬起另一条手臂,向斜前方一指。
虫潮蜂拥而去,不断堆迭攒聚,最后,形成了一座塔状建筑,高耸壮观。
本该漫山遍野的死者,全都在蛊虫肚子里,这座塔等于是用他们的血肉所筑。
刘姨拍了拍手,道:“走吧,去接大小姐。”
秦叔和刘姨重新进入听风峡时,没能找到柳大小姐,只看见坐在一块岩石上的柳老夫人。
刘姨立刻上前,帮柳玉梅把脉。
脉象疲弱,身体羸虚。
刘姨:“不应该啊,这严重超出了使用秘术后的透支程度,您到底又偷偷做什么了?”
柳玉梅:“小事,不打紧。”
刘姨:“您还想不想带曾孙子曾孙女了?忘了您自己取的那三箩筐姓了?姓李的姓秦的姓柳的,保不齐,您得分三个批次带大仨孩子。”
柳玉梅:“姓秦的姓柳的,你又不是不能生。”
刘姨:“那能一样么?”
柳玉梅:“一样的,你生了,我像带阿璃一样带他们。”
刘姨脸上先是一喜,老太太这话里是把她当亲闺女看待,但刘姨又马上正色道:
“玉梅长老,请您严肃一点,我在和您说正经事,您再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那就真没多少年好活了。”
柳玉梅:“婷长老,也请你严肃一点,你再不抓紧时间生,就要过年头,想生也生不了了。”
两个人都笑了。
秦叔也笑了。
柳玉梅对他斜眼一瞪。
秦叔缩了缩脖子,不敢笑了。
刘姨把自己的头,轻轻枕靠在柳玉梅腿上:“老太太,我能感受出来,您现在是真高兴。”
“死了这么多人,要是再不高兴高兴,那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柳玉梅没再回穆家村,以后这种村子的布置,都是小远说了算,与她无关了。
在刘姨的搀扶下,柳玉梅走出了峡谷,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前方由刘姨亲自垒起的“京观”。
柳玉梅的目光里,流露出一抹深思。
刘姨:“老太太,您要是不喜欢觉得太高调,我让阿力去把它给推了。”
柳玉梅:
“好端端的,推了做什么,这不是怪好看的么?
就该把它立在这儿,让该看到的人都看到。
龙王秦和龙王柳回来了,
那这座江湖,也该守点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