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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十一章 军中的行尸

    暮色如墨,将潼关后方的谷道浸染成一片幽深的暗影。

    在这条通往长安的咽喉要道上,两侧的山体被真龙骨炼制的火器轰得到处崩塌,巨大的岩石如被天神遗弃的骸骨,横七竖八地堵塞了宽阔的谷道,形成一道长达十余里的天然屏障。

    有些石阵之间,狭窄的缝隙仅容一人一骑可以勉强通过,那些巨石顶部的碎石还时而坠落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令人心悸不已。

    安知鹿的军队如同许多股细细的疲惫溪流,在其中艰难的蜿蜒前行着,骑军排成一线,马匹的嘶鸣声在谷中回荡,蹄铁踏在碎石上,溅起细小的火星,在暮色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光痕。步军紧随其后,士兵们背负着沉重的辎重,在巨石间攀爬跳跃,身影被拉长在崎岖的地面上,如同一群在黑暗中摸索的蚁群。

    大量的民夫在这十里的谷道之中清理障碍,响亮的号子声和绳索的崩断声,滚木的炸裂声,是此时的主旋律。

    因为通行效率极低,且连运送粮草和军械的牛车都暂时难以通过其中的一些区域,所以大部分的军队依旧在关城周遭安营扎寨,整个潼关关城周遭灯火辉煌,宛如一个巨大的市集。

    孙孝泽在平日里统军极为严苛,但在这种攻下城池之后,也必定会给予全军一个放松的时间。

    在快速通过潼关无望的情形之下,除了正在艰难穿行的军队和正在排队等着通过的军队之外,其余绝大多数军队都还在欢庆胜利。

    喝得满脸通红的蔡归仁钻出了热气腾腾的营帐。

    这个营帐里挤着一堆人正在赌钱。

    吃饱喝足赌钱,而且还赢了不少,这自然是美滋滋。

    再加上连升了两级,那在平时更是会激动得喝醉了都睡不着觉,还要想方设法再找点乐子了。

    蔡归仁在钻出营帐的时候,脸上还是堆满了笑意,但到了营地的边上,对着一堆乱石撒了一泡尿之后,他再转头看着大营之中某处走过的一道身影,他顿时就浑身打起寒颤,脸上没有了丝毫的笑意。

    他现在的将阶是中郎将,具体职务是亲兵都尉。

    他是幽州出来的老军,最早就是安知鹿的部下。

    原本他上头的两个人是韩寿和冯玉春,也都是幽州老军,和安知鹿在剿匪之中一起出生入死过的。

    韩寿和冯玉春死了,他连升两级,所有人也都觉得顺理成章,没什么异议。

    在这支大军里,所有人觉得安知鹿的兄弟伙,自然就要比别人获得更多的优待。

    若是在以往,蔡归仁也觉得这是天经地义。

    毕竟一人得道都鸡犬升天,更不用说以前都是混在一起的兄弟伙。

    然而每每想到韩寿和冯玉春因何而死,这种连升两级的喜气就会悄然消失。

    此时他看到的大营之中的那一道身影在火光的明灭之中散发着一股令人觉得阴寒的意味,那是一具身披着独特的锁气甲胄的傀儡法身。

    窦氏用一个古代王墓之中取出的金缕玉衣,封住了一具修行者尸身的尸气,又披上他们炼制的独特铠甲,让安知鹿可以更为轻易的操控这具行尸,而且据说可以通过这具行尸来凝练阴煞元气。

    简而言之,随着时间的推移,河北道这些忠于窦氏的门阀也在不断的根据安知鹿的需求,为他制造出更合用也更为强大的战斗法器。

    这些门阀在疯狂的榨干自己的潜力,堆积在安知鹿的身上。

    哪怕是在不久之前的葵园一役,若是看到安知鹿有更加强大的傀儡法尸,他们这支大军之中所有人都会更加兴奋,为之欢呼。

    然而现在看着这具傀儡法身,蔡归仁的心境却和之前完全不同,他只觉得那具傀儡法身身上的寒气化为了浓厚的阴云,笼罩在了这支大军的头顶。

    这支大军已经推开了到达长安的最后一扇大门,现在的狂欢看上去和在洛阳时没什么区别,但他知道,每个人的心态其实也以前都不太一样了。

    有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诡异的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每个人其实胸口都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每个人都有这感觉,但每个人却都不说,都看上去很高兴。

    打下潼关之后,不只是安知鹿再没有公开露面,就连窦临真都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就连他这个亲兵统领,也根本没有见到平日里和他十分热络的安哥儿。

    像蔡归仁这种人物,此时是压根不知道多少关于崔老怪的事情的,军队的动向和军队里的事物,对于他而言是清晰可见的,但修行者世界的事情,对于他而言太过遥远,就像是传说中的天上宫阙。

    他也不算是聪明绝顶的人物,但即便如此,他都隐隐感觉得出来,安知鹿现在只用傀儡法身露面,他和窦临真彻底隐匿起来,是因为害怕顾十五。

    这个判断对于他而言似乎毫无根据。

    但他就是觉得,正是因为平日里窦临真一直和安知鹿形影不离,所以为了担心顾十五通过窦临真的所在将安知鹿逼出来,所以窦临真也得销声匿迹。

    在这种情绪的推动下,蔡归仁看着那具傀儡法身的时候,突然有种错觉,似乎前面的所有胜利都算不上是胜利,真正的对决,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

    不管之前的安知鹿显得多么强大,多么不可一世,到真正要面对顾十五的时候,似乎那种如履薄冰的气息,就已经从他和窦临真的身上弥漫到了全军。

    而且不知为何,蔡归仁觉得若是此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那具傀儡法身,而是安知鹿的话,他嘴里可能很自然冒出来的称呼是安哥儿,但他心中恐怕更多的是畏惧,而非由心的欢喜和尊敬了。

    ……

    阴冷的尸气吹开了太子的营帐帐帘。

    这具内覆金缕玉衣,外面拥有一层锁甲,裹在厚重披风之中,显得有些臃肿的傀儡法身缓缓在太子的身前坐下。

    它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双瞳之中有诡异的光焰随着它的出声而跳动。

    “抱歉。”

    它看着太子,说道,“顾十五已经刺杀了崔老怪,既然他和他身边的八品拥有刺杀崔秀的能力,那也有刺杀我的能力,所以我必须小心一些。除非在攻打长安时,能够逼出他身边的那些八品,我设法杀死其中的一些八品,在确保我面对他可以生存的情形之下,我才敢光明正大的暴露在世人的视线之中,所以现在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你见面。”

    太子缓缓的点了点头,他看着身前的“安知鹿”,道:“长安已近在你眼前,到了这种时候,似乎所有人都变得聪明起来,所有人的脑子都变得更加清醒了。我找你过来,是突然觉得这时候可以问问清楚,你到底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或者说,我这样的人,对你还有什么用处?”

    “安知鹿”沉默了片刻,道:“这样的问题,我之前已经和你解释过。”

    “之前你和我说是为了法统,有我在你大军之中,或许可以说些故事,或者在你打下长安之后,或许可以以我的名义来尽快的结束乱象。那时我觉得有些道理,但我现在却又有些不信。”太子平静的说道。

    “安知鹿”道:“为何不信?”

    太子看着那两团跳跃的诡异焰光,自嘲般笑了笑,道:“我只是突然觉得,你不在乎那些,到了真正面对顾十五的时候,似乎你自己已经撕开了你自己的伪装,你可能自己心里一直都明白,在最后面对他的时候,你就只能走王幽山的路子,其实你早就明白,到了这一步,你就是下一个王幽山,只是你想,你会比王幽山更强,你不会和王幽山一样落寞收场,你会有机会战胜他们所有人。”

    顿了顿之后,太子看着“安知鹿”并不马上出声,便接着说道,“到了这最后一步,我觉得你已经开始抛掉之前你为自己找的所有借口,这时候你可能会告诉我实话。”

    “安知鹿”终于出声,缓缓说道,“如果有选择,有谁不想成为顾十五,而想成为王幽山呢?除了我之前和你说的法统之外,我想你的血蛊法门也不错,甚至有可能王幽山还有传给你什么法门,或者告诉了你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而后来崔秀和我暗中结盟,我又想到,或许崔秀可以利用你对付皇帝,你毕竟是皇帝的儿子,李氏嫡系血脉。但现在崔秀都已经死了,而我已经从杨氏和他手中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皇帝的修为也相当于已经废了,那么现在,你觉得我最想从你身上得到的是什么?还有什么?”

    太子有些感慨的笑了起来。

    “很坦诚。”

    他看着安知鹿,道,“我之前也想不明白,但你能够通过徐言轻传给你的法门而开创出独特的蛊道法门,我不得不说,你是个真正的天才,不要命的赌徒,所以我想明白了,你应该是想从我身上知道一些那移魂的隐秘,你应该是想,你或许也能开创出王幽山都没有的法门,或许实在不行的时候,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某个人的体内复活。”

    “安知鹿”看着太子,没有否认,只是郑重的问道,“你能告诉我这方面的隐秘么,你觉得有这样的可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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