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东路院。
大早贾政入工部官衙,便接吏部大理寺公文,原本恭惟奉承的同僚,都成避之不及的嘴脸,前恭而后倨。
倒是工部尚书李德康,没显露浅薄做派,还将贾政叫到官廨,说贾政是工部老人,仕途跌宕,在所难免。
劝慰他先行回府,余事帮他多做留意,李德康虽话语含糊,但堂堂尚书有这种做派,也算十分老道难得。
李德康没有落井下石,反而给贾政留足情面,虽有贾政工部任职十余年情分,但多半是看在贾琮的份上。
贾琮年不过十六,如今已战功彪炳,官晋四品,挂工部侍郎衔,将来问鼎六部,出阁拜相都是指日可待。
李德康要是个糊涂人,他也做不得工部首官,即便贾琮官职依旧低于他,李德康可不会半点轻视和孟浪。
贾政和贾琮关系特殊,神京城中那个人不知,今日即便因事贬官,但他背后站在贾琮,谁知那日会起复。
如今在人前做出嘴脸,未免太过浅薄可笑,李德康为人圆滑精明,自然不会做蠢事,该做人情半点不少。
……
贾政也是为官多年,自己落到如此境地,人人都要避之不及,李德康这种风范,已算是十分难得和少见。
他没想到自己刚被遣出官衙,有官员这时找上门来,说明此人知道自己出事,不然也不会此时上门拜访,
且这人身份更让贾政迷惑,王夫人虽是内宅妇人,毕竟出身官宦世家,也不是全没见识,也觉有些蹊跷。
问道:“老爷,这个时候怎有官员拜访,没听说老爷和户部官员有往来,这位户部郎中到底是什么来历?”
贾政神情虽有迷惑,却带一丝莫名激动,说道:“这位户部郎中陈秉正,字昌吉,是吏部尚书陈默长子!”
王夫人皱眉说道:“老爷被停职羁府,就是吏部发的文书,这吏部尚书长子偏这个时候来,算什么意思。”
贾政说道:“不许妄言,吏部尚书陈默是上年春闱主考官,是琮哥儿的座师,陈昌吉是琮哥儿同门师兄。
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陈默当年对内弟如海有提携恩情,陈家和林家也是旧交,这关系可又是近了一步。
陈贾两家有师门之谊,如今已开始有了走动,今岁年节之时,陈昌吉就携夫人入东府,同辈拜会琮哥儿。
林丫头因陈林两家渊源,是她出面接待陈夫人,当初正在荣庆堂,我正听到此事,才记得陈昌吉的名字。
陈昌吉是陈默长子,他挑这时候上门拜访,听着就不像无的放矢,总是没有什么恶意,说不得有所转圜……”
王夫人一听这话,心中又生别扭,琮哥儿简直无孔不入,人还在外头出兵作战,神京的事还处处与他相干。
他的座师刚罢了老爷的官职,转眼做儿子的马上来拜访,这都是什么古怪路数,难道还要找上门奚落老爷。
但老爷说此人到府,事情会有所改观,王夫人自不敢多言,但凡有一线机缘,王夫人都不想贾政仕途断绝。
……
东路院,外院正厅。
贾政进来时,看到一位三十出头男子,相貌儒雅,文质彬彬,身穿靛蓝团花暗纹长袍,正在那里品茗静候。
他看到贾政入厅,起身说道:“晚辈陈昌吉见过贾大人,今日冒昧入府拜访,还望老大人海涵。”
贾政连忙说道:“陈大人客气了,你我官居同品,本官……在下可不敢以长辈自居,快快请坐。”
陈昌吉笑道:“玉章是父亲座下弟子,我和他乃同辈师兄弟,贾大人自是我的长辈,此乃礼数。
我知老大人新接吏部文告,暂被停职,自古人心险恶,历来宦海沉浮,难免之事,前辈不必太过忧虑。
玉章乃我辈翘楚,不仅举业鼎盛,文采风流,名动天下,更是武略卓绝,战功彪炳,蹈历生死,为国尽忠。
他出征在外,护国为民,匡扶社稷,无暇庇护家门,即便旦夕祸福,远水千山,即便心有所系也无暇顾及。
我父亲常说玉章幼时坎坷,多亏老大人德心仁厚,慧眼识珠,清正无私,辅弼教养,方有今日之社稷栋梁。
父亲曾说过,人之一生,难免微瑕,但行一善,结得硕果,必得余荣,此乃天道,何况玉章伟岸定邦之材。”
……
陈昌吉说到这里,看了厅中两个侍立的丫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贾政醒悟过来,忙挥手让丫鬟退出厅堂。
陈昌吉说道:“父亲说老大人行至失慎,使贾雨村生逢迎挟恩之念,做出枉法悖逆之事,所幸并未酿成大祸。
冯家得薛家金银赔偿,早已息事宁人,老大人虽犯罪愆,也算削除往日隐祸,少了把柄口实,未必不是好事。
只是玉章接旨新封,皇恩浩荡,朝野瞩目,伐蒙之战首功,尽归一人荣耀,嫉恨之辈,阴鸩之士,必定有之。
若有人借冯渊之事,借题发挥,鼓动风议,撼动玉章将略军威,不仅伐蒙战事不利,更有碍老大人之事转圜。
如今司衙公文已下,大局已定,旁人未及发作,不如先人一步,立于不败之地,事情周旋余地反而可以更大。
所以,父亲让我给老大人带一句话……”
……
贾政已听出话中意思,陈昌吉上门拜访,必定是受陈默授意,陈默是贾琮的座师,其中对贾琮颇有维护之心。
对自己当年庇佑贾琮,也是一再提起的,有但行一善,结得硕果,必得余荣之言,隐晦透露帮自己转圜之意。
或许陈默这一举动,背后还有其他深意,却不是贾政能揣摩出,但陈默有相助之心,贾政心中却十分肯定的。
他心中升起一丝希望,说道:“陈老大人官场前辈,才德高深,智谋出众,若可不吝赐教,贾政必洗耳恭听。”
陈昌吉放低声音,凝声说道:“玉章之故,两家交好,不忍挫折,父亲传达之言,只有这四个字,上表请罪。”
贾政一听此话,脸色微微一白,但细思陈昌吉之言,便品味出其中意思,目光渐渐沉凝清明,胸口微微起伏。
说道:“贾政已明其意,烦请陈大人向老大人转达,贾政受教了。”
…………
东路院,内院堂屋。
贾政出外院待客,王夫人有些坐立不安,丈夫刚被停职回府,吏部尚书之子突然来访,总让她有些不安。
虽不知具体缘故,王夫人心中也能肯定,那陈郎中突然到府,必与老爷丢官之事相干,来的时候实在太巧。
她等了两盏茶功夫,见贾政从外院回来,面上喜忧不明,嘴角紧紧抿着,眼神透着凝重,显得几分生硬。
王夫人问道:“老爷,陈郎中是吏部尚书之子,偏这会子上门拜访,可是和老爷说官职之事,不知是喜是忧?”
贾政说道:“他来意确与此事相干,不过你不用多管了,现朝廷公文已下,事已成定局,我准备上本请罪。”
王夫人听了此话,神情骇然,老爷只见客片刻,回来就说上本请罪,朝廷还没审讯,老爷岂不是不打自招。
这吏部尚书的儿子果然不是好东西,他老子夺了老爷的官职,又让他儿子蛊惑老爷,难道生怕害不死老爷。
王夫人急道:“老爷,贾雨村的案子没审定,老爷只是被朝廷停职,事情还没成死结,老爷自己上表请罪。
岂不是自己认了罪,事情就再没余地,是不是姓陈郎中出的主意,他既是琮哥儿师兄,不念情分也就罢了。
怎能给老爷出这缺德主意,老爷真的自己认罪,仕途可就真断送了,老爷没了官位,二房以后还有何依仗。
老爷千万要慎重行事,这些人的歪话万不可听,老爷即便不顾及我,也要顾及到宝玉,可不能做这糊涂事。”
……
贾政被王夫人吵的头痛,忍不住皱眉喝道:“你给我住口,这种官场晦暗之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懂的什么!
当初蟠儿在金陵闹出人命官司,我厌恶他行事骄横暴虐,原本就不想理会,是你舍不下娘家人跟前的脸面。
你百般辩解错不在蟠儿,是下面家奴不听管教,肆意妄为闹出人命,蟠儿空担主家之名,我才向贾雨村请托。
如果不是这般轻率行事,何至于有今日之祸,既已如此也就罢了,公文昭告已发,难道还妄想能保住官位?
我已是年近五旬之人,入工部十六年光阴,仕途平庸而无建树,如今出了这等事情,何必还多做栈恋不舍。
琮哥儿文韬武略,一等官爵隆重,是我们贾家中流砥柱,如今他率军出征,为国效忠,正在建功立业之时。
我不愿因我之罪愆,让他的功业受小人污垢,前任副帅齐国公陈翼,便是因次孙之罪,才被朝廷罢免军职。
难道让琮哥儿因我之过,也落得齐国公陈翼的下场,如果真到那等境地,我还有什么颜面,做人家的长辈。
琮哥儿若声名受污,仕途前程陷入困顿,贾家两府谁来支撑门户,满门的老少都没好结果,岂能因小失大。
贾家还留着老太爷的余荫,我为官十几年从无过错,如今德行有亏,不过罢官罢了,难道还丢了性命不成。
家业荣盛,有所得必有所舍,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此简单明了道理,偏你在这里强词夺理,简直不知所谓!”
……
贾政发了一通牢骚,便拂袖而去,回梦坡斋书屋拟写奏本,准备日落之前,上呈通政司,望尽快抵达御前。”
王夫人见贾政头也不会离开,心中哀丧欲死,老爷真是魔怔了,竟然为了东府那小子,弃自己仕途于不顾。
那小畜生难道还不够得意,他要做多大官才到头,为了自己的仕途得意,旁人都要被他全部克死不成吗……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闻听贾政被罢官,长吁短叹,心乱如麻,儿子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宫中御赐六部文官,勋贵之家的体面。
要知四王八公的子弟,但凡恩荫封官,大都是各地卫军兵所军职,不少都要离开神京就职,不是什么好差事。
其中最体面的恩荫官,便是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的官职,不过品阶都不高,大多是闲差,难有晋升之机。
自陈瑞昌生出泄密之事,招致两邦大战之祸,最近朝野传出风声,圣上对勋贵子弟纨绔无德,愈发厌弃不喜。
往后勋贵荫封赐官,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等京衙武职,都不会再轻易赐下,勋贵子弟出路愈发狭窄不堪。
所以贾政被赐正流文官,在武勋中愈发显得尊贵体面,虽二房已沦为偏支,有贾政官身支撑,位份依旧不俗。
贾政为官十几年,一向都风平浪静,贾母对此安然自得,如今爱子骤然失官,二房根底单薄,贾母深感烦忧。
原薛蟠出事入狱,左右是别家之事,贾母也毫不在意,还劝慰开解薛姨妈,如今祸事衍生,竟牵连儿子丢官。
这让贾母对薛家生出怨怼,早年王子腾媳妇暗害贾琮,如今王家外甥害儿子丢官,王家满门老少都没有好物。
亏得贾家一片好心,让薛家在府上寓居多年,简直就是祸患自招,好心没有好报,再这么下去怕还有惹麻烦……
只是贾母虽生出心思,但眼下不是时候,想法帮儿子周旋,这才是当务之急,便让人去东路院叫贾政来说话。
只是家中最有能为的贾琮,如今偏又出征在外,一时帮不上忙,便让人传话给林之孝,让他请侄子史鼎上门。
迎春黛玉等见出了这等事,老太太必十分烦闷,姊妹们不便久待,她们劝慰贾母一番,便一起先离了荣庆堂。
……
荣国府,梨香院。
但凡荣庆堂的消息,在西府都传播极快,更不用说贾政去官羁府这等大事,薛姨妈和宝钗也很快听说消息。
薛蟠牵扯军囤大案,入狱多日不得探视,已让薛家母女度日如年,贾政也因薛蟠丢官,更让她们惶恐不安。
薛姨妈想到如今寓居贾家,出了这等事情,以后两家人还如何见面,正长吁短叹之时,见迎春黛玉等来访。
姊妹们从荣庆堂出来,顺路到梨香院走动,薛姨妈让丫鬟招待茶水,自己也没脸多呆,只让她们姊妹说话。
迎春等人闲话几句后,宝钗说道:“二姐姐,都是我哥哥不争气,他自己惹事入狱,竟还牵连姨夫丢官罢职。
薛家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太太和琮兄弟,我想着等哥哥的事情,有了结落定之后,我和妈就搬去家里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