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文庙派出所,当王朝阳接到派出所通知以后,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在来到派出所门前时,王朝阳甚至连自行车都来不及停好,便急匆匆的往派出所里冲去。
和王朝阳一起赶来的,还有他的妻子于曼丽,这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温婉气息的知性女人,让人一眼看去,便有种亲近之感。
“朝阳,你慢点。”于曼丽停好自己的自行车,看着丈夫那失魂落魄的背影,也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刚冲上二楼,一阵哭天抢地的叫屈声就从一间审讯室里传了出来。
“报告政府,我们冤枉啊,我可是大大的良民啊,是那两个小崽子用假钞偷换我手里的真钞,被我发现了还死不认账,我这才被迫动手的。警察同志,你们可别被那两个小崽子给骗了,他们就不是好人!”
“你看他们给我打的,要不是联防队的同志来的及时,我就要被那两小崽子给砍死了。”
红根用打折夹板的手,指着自己肿胀的脸颊,向审讯的民警哭诉。
一进派出所,红根就打定了主意,他就咬死了是李砚青两人用假钞偷换他手里的真钞,被发现之后双方才起的争执。
像他们这样的青皮,始终坚信“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反正都是老油条了,只要自己咬死不松口,这些警察就拿自己没办法,最多进看守所蹲几天,出来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闭嘴!我让你老实交待问题,不是让你在这儿喊冤!”
面前的警察脸色黑如锅炭,猛的一拍桌子喝道:“红根,咱们也是老相识了,你那套小把戏在我这没用!”
听到动静,王朝阳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的推开了另一间审讯室的门。
这间审讯室相对隔壁要小得多,也更安静,李砚青和二壮正并排坐在一条长椅上,低着头,像是做错事似得。
听到门响,两人同时抬起头。
“王……王叔……”
“你们……你们怎么回事?没受伤吧?为什么会跟人打架?为什么会闹到派出所来?”
王朝阳三步并作两步,急忙冲了过去,检查两人身上。
于曼丽跟在后面,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也满是担忧和不解。
二壮挠了挠光头,按照李砚青事先的交代,瓮声瓮气的开了口:
“王叔,我和砚青哥没钱住旅馆了,就想着去文庙把砚青哥他爸妈留给他的那张美金换了,可那帮人是骗子!他们想用假钱换走我们的钱,被我哥发现了,他们就动手抢,那张钱是砚青哥唯一的念想了,我不能让他们抢走,我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王朝阳瞬间张大嘴巴,说不出来话。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明知道他们两人生地不熟,身无分文,却还是放任他们独自离去!
如果昨天他能再坚持一下,强硬的把他们带回家,他们就不会因为没钱吃饭而去换那张充满意义的美金,更不会遇到骗子,不会被打,不会被抓进派出所!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那个被称为刘叔的老民警走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情绪激动的王朝阳,又瞥了一眼旁边满脸担忧的于曼丽,平静的开口:“请问你就是沪上电影制片厂的王导吧?你跟我来一下,有些情况需要跟你了解一下。”
“好的,警察同志,我们马上来。”
王朝阳看向李砚青出声安抚道:“砚青,二壮你们两个先别急,我去跟警察同志了解一下情况,一会就接你们回家。”
王朝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于曼丽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跟着老刘走进了隔壁一间办公室。
随着王朝阳几人离去,审讯室内只剩下李砚青与二壮两人。
随着审讯室的门缓缓关上,二壮看着王朝阳消失的背影,脸上满是焦急:“砚青哥,这王叔真能把咱们弄出去?咱们这么搞,不是给他添大麻烦吗?他会不会不管咱们了?”
李砚青脸上那副怯懦不安的表情此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淡漠。
“添麻烦?二壮,这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啊?”二壮挠了挠头,满脸都是困惑。
李砚青瞥了他一眼,沉声说道:“咱们虽然在火车上帮他抢回了钱包,他就真把我们当亲人了?那点人情未免太浅了点,最多请我们吃顿饭,就两清了。
可我们要的,是让他动用他在沪上的所有人脉,帮我们把陈建设找出来,这点小恩小惠,够吗?”
二壮愣愣的摇了摇头。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轻易还了这个人情。”
李砚青目光如炬:“我们拒绝去他家,让他心里惦记,我们进派出所,让他觉得是我们走投无路,是因为他昨天没坚持,才害我们落到这个地步。”
说到这里,李砚青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二壮,你记着,感激会消散,但愧疚不会。一个好人的愧疚,比什么都管用。现在,他不是在帮我们,他是在救他自己。你说,他能不尽全力吗?”
……
另一边,办公室里。
老刘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用布包包裹着的长条物件,轻轻放在了办公桌上。
布揭开,露出的,是一把造型古朴的腰刀。
刀身狭长,即便隔着一层塑料袋,也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子来自深山莽林里的悍勇与血性。
“这……这是……”王朝阳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这是从那个叫陈二壮的小年轻身上搜出来的。”
老刘语气低沉,“王导,你也是有头面的人,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属于管制刀具,而且红根那伙人里有一个被这刀划伤了,伤口很深,已经送去医院缝针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打架斗殴了,而是持械伤人,性质很严重。”
老刘的话,顿时让王朝阳整个人如坠冰窖,一股难言的愧疚瞬间袭上心头。
他原以为李砚青和二壮两人只是和人起了冲突,却没想到事情竟严重到这个地步。
持械伤人这件事有多严重,王朝阳比谁都清楚,这很可能会毁掉一个年轻人的一生。
他们之所以会带着刀,不正是因为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大山里,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依仗吗?
他们之所以会动手,不正是为了守护那张承载着所有希望和念想的美金吗?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如果昨天他在坚持一下,把他们带回家,他们就不会没钱住旅馆,就不会去换那张充满念想的美金,更不会遇到这帮人渣……险些就毁了一辈子!
当年的他,因为懦弱和自私,已经亲手弄丢了自己的妻儿。
如今,命运仿佛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难道今天,他还要眼睁睁看着悲剧在自己面前重演吗?
不!绝不!
他看着李砚青,就像看到了那个在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的,自己的孩子。
“警察同志!这事不怪他们,真的不怪他们!”
王朝阳急忙一把抓住民警的胳膊,声音急切:“他们是知青留子,是来沪上寻亲的!之所以带刀,肯定是用来防身的,这从滇省到沪上一千多公里,俩孩子带把刀防身也情有可原。
他们只是两个从山里出来的孩子,他们不懂法,但他们绝对不是坏人!在火车上,他们还帮我从扒手团伙手上抢回了钱包,他们是好人,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王朝阳以一种语无伦次的方式,将李砚青与二壮两人千里寻亲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一旁的于曼丽诧异的看着丈夫,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丈夫一向温文儒雅,今天却情绪激动得有些反常。
她知道丈夫心善,同情这些山里来的孩子,可这份同情,似乎已经超出了常理。
老刘一直沉默的听着,任由烟雾缭绕着他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许久,他才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王导,你先坐下,别激动,红根那帮人是什么货色,我们心里有数。他们常年在文庙坑蒙拐骗,我们心里有数,早就想整治了。”
说到这,老刘顿了顿,看了一眼满是期盼的王朝阳,继续说道:“按规定,他们持械伤人,是要被收容审查的。
不过……看在这两个孩子情况特殊,又事出有因,如果……你能替他们做担保,保证他们之后在沪上期间,遵纪守法,我们可以按民间纠纷,批评教育处理。”
“我签!我替他们担保!”
王朝阳闻言,毫不犹豫的连连点头:“刘警官,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他们绝对不会再犯事!”
随后,王朝阳急忙转身,冲着身边的妻子于曼丽说道:“曼丽,我们得帮他们,我们必须帮他们!”
“朝阳,你……”
于曼丽是沪上电视台的制片人,她看着眼前如此失态的丈夫,满心诧异,完全不知丈夫这究竟是怎么了。
可此时的王朝阳声音十分激动:“曼丽,你是沪上电视台的制片人,你给他们做一档寻亲节目!就叫它《寻亲》!只要节目放映,到时候……他们就能找到自己得父母了!”
“曼丽,你不是一直在找有社会温度的题材吗?这就是……这就是最好的题材啊!”
于曼丽怔怔的看着丈夫,她不明白他为何会激动到这个地步,丈夫一向稳重,今天却像变了个人。
但看着王朝阳满是恳求的眼睛,于曼丽终于还是心软了下来:“好……朝阳,我这就给电视台打电话,这个忙,我们帮定了。”
“谢谢你,曼丽,谢谢你!”
王朝阳得到肯定的答复,立刻转身冲回审讯室,他看着一脸“茫然”的李砚青和二壮两人,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孩子,别怕!叔给你们想了个好办法,叔会给你们请电视台的记者,把你们的故事拍出来,让全沪上的人都看到,这样,你们的父母,就一定能在电视上看到你们了!”
说完,王朝阳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转身又冲了出去,急匆匆去和于曼丽商量电视节目的事了。
随着审讯室的门被嘭的一声重重关上,外面所有的声音都被悄然隔绝。
房间内,一片死寂。
李砚青缓缓抬起头,脸上那份恰到好处的感激、无助与茫然,如同潮水般渐渐褪去。
随后,李砚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那张年轻却又饱经风霜的脸上,一抹混和着自嘲、冰冷与疲惫的复杂神色,渐渐浮起。
王叔……
谢了。
他在心里说。
……
几个小时后,派出所的一间办公室,被临时改造成了一个简陋的采访现场。
沪上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影师火速赶到,照明灯被迅速架了起来,将这间原本严肃压抑的房间照亮的如同白昼,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并排坐在一起的李砚青和二壮两人。
这种阵仗,二壮哪里见过?
看着眼前这一个个的镜头,二壮紧张的咽了口口水,连忙凑到李砚青耳边,满是紧张的问道:
“我……我滴乖乖,砚青哥,这……这阵仗也太大了吧?我……我等会儿上了电视,该……该说啥啊?”
李砚青目光平静的扫过那一台台设备,声音虽然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的传入进二壮的耳中。
“除了把你妈的名字换成陈建设……”
“其他的。”
“照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