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罪?”玄尘子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缓步走到案前,指尖点在名册上被朱笔圈出的名字,“你且看!九个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哪一个不是夷国皇亲贵胄、富商子弟?萧家、李家、王家,哪一个不是指着他们日后为无极门谋好处?你掌信任之责,竟把他们全丢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裹了层冰:“更有十颗无极先天丹,尽数被贼人劫走,还有那只钢鬃兽幼崽,亦遭毒手。这些物件,哪一样不是无极门的脸面?”
顾无咎嘴唇哆嗦:“掌门,那晚韩烈说去后山,弟子……以为他只是偷懒……”
“以为?”玄尘子抬眼,目光如剑,指尖轻轻点在顾无咎肩头,“你掌信任之责,当约束他们的言行。如今九人死伤失踪,十颗先天丹、一只钢鬃兽幼崽尽失,你何以向萧、李、王诸家交代?”
堂外穿堂风过,烛火微微摇曳,将玄尘子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一尊凝固的怒佛。顾无咎被看得头皮发麻,低声道:“弟子愿去追回……凶手、丹药、兽崽,一定找回来。”
“追回?”玄尘子收回手,后退两步,道袍下摆轻扫过案,香灰微微扬起,“凶手绝非等闲之辈,能一夜屠八人、劫十颗先天丹,必有备而来。我命你掘地三尺,翻遍夷都,务必追回三样东西:凶手人头、十颗先天丹、钢鬃兽幼崽。”
他突然指向殿外,声音冷得像冰:“给你三个月期限。三个月内,若少一样——”玄尘子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便不必回无极门了。”
顾无咎浑身一震,膝盖重重磕在石板上:“弟子遵命!”他挣扎着爬起来,道袍下摆沾着尘土,转身时脚步踉跄,却不敢回头。
玄尘子望着他背影,指节在案上又叩了两下,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一群废物,无极门的颜面,竟被你们败至此。”
堂外古柏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丹心堂内,烛火渐弱,药香被怒火熏得变了味,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玄尘子袍袖间未散的戾气——那是掌门的愤怒,沉稳如山,却能压垮一切。
陆仁推开竹屋的柴扉,夜风裹着竹叶的潮气扑面而来。他没有点灯,只将窗扇支起一线,让月光像银线般斜斜切进屋内,恰好落在书桌上那两册新得的秘本——《混沌残卷》与《凡火炼丹谱》。两本书皆无封面,纸色黯如旧帛,边角焦脆,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灰。陆仁把它们并排放好,先翻开《混沌残卷》。纸页间溢出极淡的腥甜味,像搁了百年的兽血干渍,混着一缕冷冽的松烟墨香。
卷首无字,只以炭笔绘了一幅“混沌涡图”:五道粗细不等的弧线,自四肢百骸汇入丹田,却在脐下三寸处故意断开,留出一枚豆大的空白圆。那圆以朱点描边,艳得刺目,仿佛一滴血将坠未坠。陆仁用指尖去摩挲,指腹竟微微发烫,隐约听见极细的嗡鸣——像铜环在深夜的自振。他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看——
“……真灵根者,天地之桥自通,引炁诀不过借径;凡胎欲叩混沌,须以‘假桥’续断。假桥者何?伪五曜也。心、肝、脾、肺、肾,各蓄一息,五息成轮,轮转而混沌生。然凡火之躯,炁走即散,非得外药镇锁,则桥终不成……”
陆仁心里“咯噔”一下。那“伪五曜”正是他这半年来夜夜苦练的《引炁诀》,而“外药镇锁”四个字,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把他近来所有零碎的猜测连成了线。他急急翻页,后面却不再讲功法,只列了一张“入混沌”之丹表:
【北辰丹】:雪狼心、冰纹石、回风藤。
【朱炎丹】:火鸦血、赤焰晶、焦阳草。
【止水丹】:净水、灵石、逸草。
【折骨丹】:钢鬃兽骨粉、人骨油、鸦血晶。
每行丹名之后,都缀着细小注脚:真灵根者,可直接以功法引药力;凡胎必先用“伪五曜”锁住药息,再借丹力冲关,否则“桥断炁反,经毁人亡”。陆仁盯着“止水丹”三字,胸口像被细线勒紧——那是《凡火炼丹谱》里唯一被标明“凡火可炼”的丹药。他深吸一口气,将《混沌残卷》轻轻合上,仿佛合上一道随时会喷薄的闸门。
回味了一下刚刚看的内容,陆仁不禁皱眉暗道:“这书籍看来真是有些年头了,其中记录的好像有些出入,那折骨丹和止水丹只能让普通人进入半混沌境而已,至于朱炎丹和北辰丹到没有听说过……”
陆仁没在多想,伸手取来第二册。
《凡火炼丹谱》更薄,薄到能透过月光看清背面的竹纹。翻开扉页,一行歪歪斜斜的墨笔先入眼——
“凡火无灵,唯谨慎、唯耐性、唯死工夫。”
字迹钝拙,像初学字的孩童以指蘸灰所写,却透出一种执拗的狠劲。陆仁指尖顺着笔画游走,心里莫名踏实。再往后,便是“止水丹”篇。纸页上沾着几处暗褐色水渍,把“净水”二字晕得发毛,仿佛旧年炼丹时洒落的药痕。
【止水丹·凡火篇】主药三味,辅药无。
第一味,净水:
“无根水最佳,雨雪次之,井泉再次。水必静置三日,去浊存清,以柳木盖,避日月。”陆仁读到“无根水”,心里苦笑。夷都冬季少雨,昨夜倒刚好飘了一层细雪,他忙起身,推开窗,以铜盏接瓦檐上尚未融化的雪粒。雪粒落入盏中,叮叮当当,像极小的玉铃,在月光下闪了一瞬,便化成了半盏澄澈的水面,映出他微微发亮的眼睛。
第二味,灵石:
“灵石者,炁之凝也。真修视之如沙砾,凡胎却若盲者观色——不得灵枢法力,永不可见。”
下面画了一枚豆大的墨点,旁注小字:
“探灵之法:半混沌境以上,以掌心劳宫对石,默运伪五曜,炁行三周,石自温而微颤;凡胎无炁,须借‘探灵针’——铜丝一根,长三寸,淬以鸦血,悬于水面,灵石近则针逆水纹,离三寸而止。”
陆仁看到这里,心里“咚”地一声——他眼下正是“半混沌”伪境,劳宫蓄炁不过鸽卵大,却足以试石。他忙从箱底摸出一块石头出来,此石正是陆仁当初从钢鬃兽洞穴获取的兽皮袋中发现的,当时还拿到了两瓶不知名的药瓶和一本驭兽心得。
陆仁当时只觉那石块诡异其重异常,却不知是不是灵石。他将石卵置于掌心,闭目催动《引炁诀》,五息轮转——
心口微热→肝部抽紧→脾区沉坠→肺叶舒张→肾火轻跳。
第三周刚毕,石卵果然轻轻一颤,像里面睡着的某物被唤醒,接着发出极细极细的“嗡——”,震得他掌骨发麻。陆仁睁眼,只见石卵表面浮现出头发丝细的一道白线,蜿蜒如闪电,一闪即没。他长长吐出一口白雾,那雾在空中凝成细碎的冰晶,簌簌落在书页上,像给“灵石”二字镀了一层霜。
第三味,逸草:
“生于断崖阴缝,叶薄如蝉翼,背有银纹,晨露未干时采之,则草性最驯。凡火炼制,需先以雪水渍三昼夜,去其野腥,再曝于月下,令吸阴精。”
陆仁回想,黑风岭北崖似乎见过此草。他取出燕北溟留下的“血鸦阵图”,展开背面,以炭条勾勒记忆:
“逸草,崖北,雪线下一丈,与‘诱饵草’混生,银纹反月光。”
画完,他把图贴在竹墙上,退后两步,月光恰好穿过窗棂,照在“银纹”二字上,像真有一缕冷辉在纸面流动。
再往下,便是凡火炼丹的详细火候——
“……初以茅柴慢火,盏底鱼目泡起,投灵石,以柳枝顺时针搅三十三周,令石炁融水;次投逸草,火加半指,水泛青晕,如月映深潭;末以雪水点睛——水落丹开,丸成则色如月下青瓷,嗅之无味,触之微凉,名‘止水’,喻其能使凡火之躁,止而为静,伪桥可成……”陆仁读到“伪桥可成”四字,胸口那道无形的线猛地收紧,又倏地松开——仿佛有人在他体内搭了一块板,摇摇晃晃,却真真实实地横在了“凡”与“混沌”之间。他抬头望窗外,月已中天,竹影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细小的手在为他打拍子。忽然,他很想试一试——就现在,就在这竹屋,用那半盏雪水、掌心的石卵、以及黑风岭崖缝里的逸草,炼一枚真正的“止水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像火折子落在干草上,再也扑不灭。他深吸一口气,把两本书重新合上,用布包好,放在枕下,像把一场尚未做的梦先藏进睡眠。然后,他推开屋门,夜风扑面,带着溪水的清冽与竹叶的苦涩。陆仁站在门槛上,仰头看月,月光冷得像一柄新磨的刀,而他正要把自己的命放在那刃口上,试一试能不能劈开一条通往“混沌”的缝。
“止水……”他低声念了一遍,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却像给这黑夜下了一道无声的战书。
次日,薄雾缠山,翠竹滴露。陆仁寅时便起,先在院中默演三遍《引炁诀》,待丹田那粒“半混沌漩涡”由鸽卵化为雀卵,方才收势。汗未落,忽闻柴扉轻响——
“叨扰。”
声音不高,却带着散修特有的疏懒,像一柄收在旧绸里的剑,锋芒不露。陆仁回眸,见雾中立着个青衫人,约莫二十六七,身背乌木剑匣,匣面以银砂绘一只折翼鸢,正是落鸢岛散修最常见的徽记。那人眉眼清癯,唇薄,天生带三分笑,却笑得不卑不亢,先自报家门:“在下沈一苇,落鸢岛‘拾英社’外执事。昨夜闻师弟竹屋夜读,灯烛至三更,遂料定师弟与我辈同路,故冒昧造访。”
陆仁先露出疑惑神色,心中微动,面上仍是一片温吞,只侧身让路:“寒舍简陋,沈兄若不嫌,请进。”
沈一苇步入竹屋,先不坐,目光在书桌上那卷《凡火炼丹谱》一掠,眸底亮起一点幽火,旋即掩去。他掸衣落座,自袖中摸出一只巴掌大的铜酒壶,两枚海棠冻釉杯,斟了浅浅一杯,推至陆仁面前:“岛上晨寒,先暖胃,再谈事。”
酒是梨花白,入口却带一丝海雾的腥凉,像把落鸢岛的潮气也饮进喉咙。陆仁轻抿一口,并不先问来意,只等对方开口。沈一苇见状,眼底笑意更深——他欣赏这种耐得住的性子。
“陆师弟可知,落鸢岛虽名‘散修乐土’,实则暗潮汹涌?煌国派占东湾,夷国派扼西矶,我陵国派居北崖,三足鼎立,却又彼此渗透。单打独斗者,往往悄无声息便‘失踪’在雾里。”他说到“失踪”二字时,指尖在杯沿轻敲,声音低了一分,像把“死”字拆成两半,只吐出一半。
陆仁眉头微微皱起,但仍一言未发。
沈一苇见状,随即跟着说道:“其实所谓的陵国派就是圈子里陵国散修较多,又聚集到了一块,也就被叫成陵国派了,夷国派和煌国派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不必在意这些粗枝末节,因为我们拾英社虽然被称为陵国派,但大多数人也非陵国人。”
陆仁抬眼,目光澄澈:“沈兄今日来,是想邀我入伙?”
沈一苇大笑,笑声短而促,像剑尖挑破布帛:“入伙二字难听,却贴切。我‘拾英社’只收三类人——有根骨、有手艺、有狠劲。师弟夜读凡火丹谱,又能以半混沌境探灵石,算得‘手艺’;三更灯不熄,算得‘狠劲’;至于根骨——”他忽然探指,在陆仁腕上轻轻一搭,一缕比发丝还细的法力透入,沿经脉游走。陆仁丹田那粒“伪五曜”旋即收缩,将外来气机吞得涓滴不剩。沈一苇眉峰轻挑,收回手:
“伪灵根,却自成循环,妙极。”
这番话出口陆仁脸色瞬间一白,难看至极,暗道:“我昨晚的所做,竟然被人全部探知,毫无私密可言,这种感觉……”
陆仁摩挲杯沿,恢复了一下内心的情绪,似在斟酌。沈一苇并不催,只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玉简,推过去:“社中兄弟每月互通消息一次——何处有灵草,何处有遗府,何处有‘肥羊’,皆在简中。凡立寸功者,按出力分金、分药、分功法。若遇外敌,则结阵互保,生死与共。”
说到“生死与共”,他收起笑,正色补了一句:“拾英社不逼誓,不滴血,只问一句——陆师弟,你可愿在落鸢岛,把后背交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