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陆明舒一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京城。
城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巨兽蛰伏，城门紧闭，城头火把通明，守卫比平日多了数倍。远远就能听见城内传来的喧哗声、马蹄声，还有隐约的哭喊声——京城已乱。
“令主，我们从密道入城。”玄九指向城墙西北角，“那里有暗卫的密道，直通城内安全屋。”
陆明舒点头。她怀中还抱着老嬷嬷逐渐冰冷的身体，手臂的伤口因为长时间用力已经麻木，但她的背脊依旧挺直。
密道入口在一处废弃的土地庙神龛后。众人鱼贯而入，在狭窄的地道中匍匐前行。地道潮湿阴冷，弥漫着泥土和霉味。陆沉舟走在陆明舒身后，几次想接过老嬷嬷的尸体，都被她摇头拒绝。
“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陆明舒的声音在地道中回荡，平静得可怕，“我要亲自送她最后一程。”
地道长约半里，出口在一家绸缎庄的后院仓库。仓库里堆满布匹，空气中飘散着樟脑丸的味道。一个中年掌柜早已等在那里，见到众人，连忙躬身行礼。
“令主，京城情况不妙。”掌柜语速极快，“昨夜贤妃娘娘失踪的消息传开，长春宫大乱。周显余党趁机发难，以‘肃清逆党’为名，在城中大肆抓捕官员。李司业等十三位清流大臣已被下狱，府邸被抄。”
陆明舒心中一沉：“禁军呢？谁在掌控？”
“禁军副统领赵成是周显的人，他控制了西、南两门。”掌柜脸色凝重，“东、北两门还在忠于皇室的将领手中，但人数不多。双方对峙，随时可能火并。”
“皇帝呢？”
“皇上……”掌柜犹豫了一下，“皇上听闻太后薨逝、贤妃失踪，病情加重，已昏迷半日。太医署束手无策，现在宫中由皇后主持大局，但皇后性子软弱，压不住场面。”
陆明舒将老嬷嬷的尸体轻轻放在铺了布匹的台子上，转身看着众人。玄九等暗卫还有八人，加上陆沉舟、柳青，总共十一人。人人带伤，疲惫不堪。
“我们需要帮手。”陆明舒冷静分析，“禁军内部分裂，周显余党掌控了一半兵力。我们人太少，硬拼不行。”
“可以联络忠君的将领。”陆沉舟开口，声音嘶哑，“我父亲生前在军中有些旧部，虽然大多被周显排挤，但应该还能调动一些人。”
陆明舒看向他。陆沉舟的脸色在油灯下依然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得知身世秘密的冲击似乎暂时被压了下去，他现在想的是如何稳定局面。
“好。玄九，你带两人协助陆沉舟，联络军中旧部。”陆明舒下令，“柳青，你伤势不轻，留在这里养伤。掌柜，你联络暗卫在城中的其他据点，集结所有可用人手。”
“令主，您呢？”玄九问。
“我去见皇后。”陆明舒从怀中取出并蒂莲玉佩，“现在宫中无主，皇后需要支持。有了皇后的懿旨，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调动力量。”
“太危险了。”陆沉舟皱眉，“宫中情况不明，万一……”
“没有万一。”陆明舒打断他，“这是唯一的路。周显余党敢如此嚣张，就是因为皇帝病重、宫中无主。我们必须尽快稳定宫中，拿到合法授权。”
她看向掌柜：“有办法送我进宫吗？”
掌柜沉吟片刻：“宫中有暗卫的人，可以安排。但只能送您到宫墙内，里面……就得靠您自己了。”
“足够了。”
陆明舒简单处理了伤口，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还是宫女的服饰，但这次是皇后所在的坤宁宫的样式。玉佩贴身藏好，短匕藏在袖中。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但眼神锐利如刀。
“我跟你去。”陆沉舟突然说。
“不行，你——”
“我对宫中地形熟悉。”陆沉舟坚持，“而且……如果真如林婉柔所说，我有林家血脉，那么宫中可能还有我母亲留下的旧人。关键时刻，或许有用。”
陆明舒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最终点头：“好。但一切听我指挥。”
两人在掌柜的安排下，从另一条密道潜入皇宫。这条密道更隐蔽，出口在御花园的假山洞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微明，晨雾弥漫在御花园中，远处的宫殿若隐若现。
坤宁宫在皇宫中轴线东侧，距离御花园不远。但沿途的守卫明显增加了，一队队禁军来回巡逻，气氛紧张。
两人借着晨雾和花木掩护，小心前进。快到坤宁宫时，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皇后娘娘还在佛堂，已经跪了一夜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宫中无人主事，外面又乱成一团……”
是两个宫女，端着托盘匆匆走过。
陆明舒和陆沉舟对视一眼，悄悄跟上。宫女进了坤宁宫侧殿，两人绕到殿后，从后窗缝隙往里看。
佛堂里，一个身着素服的中年女子跪在蒲团上，手持佛珠，闭目诵经。她约莫四十岁，面容温婉，但眉宇间满是愁容。这就是皇后，沈氏。
“娘娘，您用点粥吧。”宫女轻声劝道，“您已经一夜未进了。”
皇后缓缓睁眼，眼中布满血丝：“本宫吃不下。太后新丧，贤妃失踪，皇上病重……这宫里宫外，乱成这样，本宫却无能为力。”
“娘娘，您是一国之母，这时候更要保重凤体啊。”
“一国之母……”皇后苦笑，“本宫这个皇后，不过是摆设罢了。皇上心里没有本宫，朝政有周显，后宫有贤妃……本宫算什么？”
她的声音充满疲惫和绝望。陆明舒看在眼里，心中了然——皇后性子软弱，又长期被边缘化，突然要她主持大局，确实强人所难。
但眼下没有别的选择。
陆明舒轻轻推开后窗，翻身而入。宫女惊呼，皇后也吓了一跳。
“什么人？！”
“民女陆明舒，奉太后遗命，特来拜见皇后娘娘。”陆明舒单膝跪地，取出并蒂莲玉佩。
皇后看到玉佩，瞳孔一缩：“这是……太后娘娘的玉佩！你怎么会有？”
“太后薨逝前，将此玉佩交予民女，命民女在危急时刻，助娘娘稳定大局。”陆明舒半真半假地说，“如今宫中无主，朝局动荡，正是危急之时。”
皇后盯着玉佩看了许久，又看向陆明舒：“你就是那个……揭发周显的陆家女儿？”
“是。”
“本宫听说，贤妃失踪与你有关？”
陆明舒抬头，直视皇后：“贤妃林婉柔，本姓林，是二十年前林美人的亲妹妹。她入宫是为报仇——向太后报仇，向先帝报仇，向整个皇室报仇。”
她将矿洞中的对话简要说了一遍，隐去了陆沉舟的身世。皇后听完，脸色煞白，手中的佛珠啪嗒落地。
“林美人……本宫记得。那时本宫还是太子妃，曾见过她几次，温柔娴静，与世无争。”皇后喃喃，“没想到……竟然是太后……”
“太后有罪，自有天理昭彰。”陆明舒平静道，“但林婉柔为报私仇，通敌叛国，害死无数忠良，其罪更重。如今她虽生死未卜，但她布下的网还在，她的党羽还在作乱。”
皇后沉默良久，缓缓道：“你想要本宫做什么？”
“请娘娘下懿旨，命禁军忠于皇室的将领接管城防，肃清周显余党。”陆明舒一字一句，“同时，召集群臣，稳定朝局。北狄大军压境，京城不能乱。”
皇后苦笑：“懿旨？本宫的懿旨，现在还有谁听？”
“有这块玉佩在，有人会听。”陆明舒将玉佩放在皇后面前，“这是太后留下的暗卫令，可调动先帝留下的暗卫力量。加上忠于皇室的将领，足以控制局面。”
“那你呢？你要什么？”
“民女只求一件事。”陆明舒郑重道，“请娘娘彻查周显、林婉柔一案，为所有冤死者平反昭雪。包括民女的父亲，陆将军。”
皇后看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你父亲……本宫记得。当年他战死沙场，先帝还曾感叹‘失一良将’。若真是被人所害，本宫定会还他公道。”
“谢娘娘。”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京城。”皇后终于下了决心，“本宫可以下懿旨，但需要有人去执行。禁军副统领赵成控制了半数禁军，他不会轻易交权。”
“民女有人。”陆明舒说，“陆沉舟已在联络军中旧部，暗卫也可调动。只要娘娘给予名分，我们就有把握拿下赵成。”
皇后点头，唤来宫女：“取笔墨，本宫要拟旨。”
懿旨很快拟好，加盖了皇后宝印。陆明舒接过懿旨，又向皇后要了一道手谕——允许她调动宫中部分侍卫。
“小心。”皇后送她到殿门口，忽然低声道，“本宫听说，赵成背后还有人。”
陆明舒心头一跳：“谁？”
“本宫不确定。”皇后摇头，“但昨夜赵成曾派人进宫，不是见贤妃，而是去了……永寿宫。”
永寿宫！太后已死，贤妃失踪，赵成的人去永寿宫做什么？
陆明舒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她行礼告退，和等在外面的陆沉舟会合。
“怎么样？”陆沉舟问。
“拿到了懿旨。”陆明舒快速说道，“但皇后说，赵成背后可能还有人，昨夜他的人去了永寿宫。”
陆沉舟脸色一变：“永寿宫？太后不是已经……”
“所以更可疑。”陆明舒握紧懿旨，“我们先出宫，联络人手，然后去永寿宫看看。”
两人按原路返回，但在御花园假山处，突然被一队侍卫拦住。
“站住！什么人？”
陆明舒亮出皇后手谕：“奉皇后娘娘之命，出宫办事。”
侍卫头领接过手谕看了看，又打量两人，忽然冷笑：“手谕是真的，但你们……不是坤宁宫的人吧？这身衣服，看着眼生。”
陆明舒心中一凛。这侍卫头领眼神锐利，显然不是普通守卫。
“我们是新调去的。”她镇定道。
“新调的？我怎么不知道？”头领逼近一步，“拿下！这两人形迹可疑，可能是刺客！”
侍卫们一拥而上。陆明舒和陆沉舟背靠背，短匕出鞘。
“冲出去！”陆明舒低喝。
两人且战且退，但侍卫越来越多。就在危急时刻，假山后突然闪出几个黑衣人——是暗卫！
“令主快走！”为首的低声道。
暗卫挡住侍卫，陆明舒和陆沉舟趁机冲出包围。身后传来打斗声和惨叫声，但他们不敢回头，一路狂奔到密道入口。
钻进密道，关上暗门，两人才松了口气。
“暗卫怎么会在那里？”陆沉舟喘息着问。
“是玄九安排的。”陆明舒也喘着气，“他说宫中情况复杂，留了人在暗中保护。”
两人顺着密道回到绸缎庄。掌柜正在焦急等待，见到他们，连忙迎上。
“令主，陆公子，出事了！”
“怎么了？”
“赵成动手了！”掌柜脸色苍白，“他以‘清君侧’为名，率兵包围了李司业等官员被关押的刑部大牢，说要当众处决‘逆党’！”
陆明舒心头一沉：“什么时候？”
“午时三刻！就在一个时辰后！”
午时三刻……那是正午时分，赵成选在这个时间，就是要杀鸡儆猴，震慑全城！
“我们的人集结了多少？”陆明舒急问。
“陆公子联络的军中旧部，来了约三百人。暗卫在城中的力量，还有五十余人。”掌柜说，“但赵成手下有两千禁军，而且控制了城门，我们的人进不了城。”
陆明舒快速思考。硬拼不行，只能智取。赵成要在刑场公开处决官员，那就去刑场救人。但怎么救？
她看向陆沉舟：“你对刑部大牢熟悉吗？”
“去过几次。”陆沉舟点头，“大牢在刑部后院，有内外两层围墙。刑场就在大牢前的空地上，平日处决犯人都在那里。”
“有没有别的入口？”
“有一条运送尸体的暗道，从牢房直通城外乱葬岗。”陆沉舟眼睛一亮，“但那暗道年久失修，不知道还能不能走。”
“总比没有强。”陆明舒当机立断，“掌柜，你带暗卫去暗道入口，想办法打通。陆沉舟，你和我带人去刑场。”
“去刑场？那不是自投罗网？”
“赵成要当众处决，必然会将官员押到刑场。”陆明舒眼神锐利，“那是我们救人的唯一机会。他以为没人敢来劫法场，我们就偏要劫！”
她展开皇后懿旨：“有这道懿旨，我们就不是劫法场，而是奉皇后之命，解救被诬陷的忠臣。名正言顺，才能动摇赵成手下军心。”
陆沉舟明白了：“你是要当众揭穿赵成的真面目，让他众叛亲离？”
“没错。”陆明舒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众人分头准备。陆明舒检查了装备，将短匕插回靴中，袖中藏好吹针和迷香。陆沉舟也找了把长剑，虽然身上有伤，但握剑的手很稳。
柳青坚持要一起去，被陆明舒按下：“你伤重，留下。如果我们失败……你还能带剩下的人继续。”
柳青咬了咬唇，最终点头：“小心。”
出发前，陆明舒最后看了一眼老嬷嬷的尸体。老妇人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嬷嬷，你放心。”陆明舒轻声说，“我会让所有该死的人，付出代价。”
她转身，大步走出仓库。
晨光刺眼，街道上行人稀少，店铺大多关门。远处传来隐约的鼓声——那是刑场在召集观刑的百姓。
陆明舒抬头望天，乌云正在聚集，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午时三刻，刑场。
最后的对决，即将开始。
【生存时间倒计时：9天18小时07分33秒……】
倒计时在跳动。
而刑场上的鼓声，越来越急。
第四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