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清河县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和饺子香。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欢声笑语隐隐传来。
而县公安局大楼却显得有些冷清。
除了值班室亮着灯,大部分办公室都漆黑一片。经历了那场伤筋动骨的大清洗,局里的人少了三分之一,加上过年放假,更是空荡荡的。
刑侦大队办公室里,齐学斌泡了一桶老坛酸菜牛肉面,正对着电脑看卷宗。
父母早在两天前就被他“骗”去海南旅游了。说是单位发的福利,其实是他自掏腰包。刚办完张龙的案子,他不确定梁家会不会搞什么下作手段报复家人,让他们出去避避风头才最安全。
“滋溜——”
吸了一口面条,齐学斌满足地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堂堂清河县公安局副局长,除夕夜的年夜饭竟然是一桶泡面。
“咚咚咚。”
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敲门声显得有些微弱。
齐学斌愣了一下。这时候谁会来?
他放下叉子,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
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林晓雅。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脸上冻得有些红扑扑的,手里提着两个大大的保温饭盒。少了平日里那种雷厉风行的县长威严,多了一丝邻家姐姐的温婉。
“林……林书记?”
齐学斌有些意外:“您怎么来了?今天不是应该在县里参加团拜会吗?”
“团拜会结束了。”
林晓雅扬了扬手里的饭盒,笑意盈盈:“听说咱们齐大局长孤家寡人一个在局里值班,我这个当领导的,怎么也得来慰问慰问一线干警吧?不请我进去?”
“请进,请进。”
齐学斌连忙侧身让开。
办公桌上那桶吃到一半的泡面还冒着热气,有些尴尬地摆在那儿。
林晓雅看了一眼泡面,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你就吃这个?”
“那个……方便嘛。”齐学斌挠了挠头,赶紧把泡面桶扔进垃圾桶,“味道也挺好的。”
“行了,别贫了。”
林晓雅白了他一眼,把保温饭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热气腾腾的饺子,红烧排骨,清蒸鲈鱼,还有一叠花生米。甚至还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瓶二锅头。
“这……”齐学斌有些感动。
“都是我亲手包的,亲手做的。”林晓雅一边摆筷子一边说,“虽然比不上饭店的大厨,但至少比你那泡面强。来,喝点?”
“值班期间不能饮酒……”
“局里现在就你最大,谁查你?再说了,我也喝。”
林晓雅不由分说地给他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窗外,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绚烂的光芒照亮了两人有些微醺的脸庞。
酒过三巡。
话题自然离不开这段时间的惊心动魄。
“你知道吗?那天在常委会上,看到郑在民那张吃了苍蝇一样的脸,我心里是有多痛快。”
林晓雅抿了一口酒,眼神有些迷离:“我来清河半年了,一直被他们架空,被他们当花瓶摆设。只有你,齐学斌,只有你帮我把这个局面撕开了一个口子。”
“也不是帮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齐学斌笑了笑,夹了一块排骨:“这清河的天太黑了,我想看星星,就只能把乌云捅个窟窿。”
“捅个窟窿……”
林晓雅喃喃自语,看着齐学斌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你说得轻巧,这窟窿捅不好,是要死人的。你就不怕?”
“怕啊。谁不怕死?”
齐学斌指了指自己左臂的伤:“这一刀要是再偏两公分,我就见马克思去了。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我不做,你也不做,咱们都装瞎,那老百姓怎么办?”
一番话,说得林晓雅心头一颤。
她举起酒杯:“敬你的不怕死。”
“敬咱们的……并肩作战。”
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也许是有些醉意,或者是手滑,齐学斌在放下酒杯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桌边的醋碟。
“哗啦——”
黑褐色的陈醋洒了他一身,白衬衫瞬间湿了一大片。
“哎呀!”
林晓雅赶紧放下筷子,拿起纸巾就要帮他擦,“快,脱下来,不然渗进去就洗不掉了。我车里好像有件备用的男士衬衫,上次给司机买的还没穿……”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齐学斌有些不好意思,但醋味实在太冲,而且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很难受。他站起身,解开扣子,将衬衫脱了下来,露出了精壮的上身。
常年的锻炼让他拥有完美的肌肉线条,但在那古铜色的肌肤上,横七竖八的伤疤更显得触目惊心。那是男人的勋章。
然而,林晓雅的目光并没有在那些伤疤上停留。
她的视线,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死死地定格在了齐学斌的左胸口。
就在心脏的位置。
那里,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形状很奇特,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啪嗒。”
林晓雅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记忆的大门,在这一瞬间被粗暴地撞开。
省城,金色维也纳酒店。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她被下了药,意识模糊,绝望地挣扎。就在她即将坠入深渊的时候,一个男人闯了进来。
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只记得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混合着汗水的味道。
还有……
在出租房里冷水冲浴的时候,被他牢牢地钳住,意识逐渐清醒一些的时候,朦胧的眼前唯一记得的,就是……
这只血色的蝴蝶!
一模一样!
位置、形状、大小,甚至那只蝴蝶翅膀上的一点瑕疵,都一模一样!
“林书记?林书记?你怎么了?”
齐学斌见她神色不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林晓雅猛地回过神来。
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英俊、刚刚还跟她谈笑风生的脸,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
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那个保住了她的清白,面对自己被下药后的无限渴求,居然还能保持理智的男人……
那个根植在她的心里,又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偷偷想念回味的男人……
竟然真的就是齐学斌!
就是这个一直在她身边,帮她破案,帮她斗郑在民,刚刚还跟她碰杯说“并肩作战”的下属!
一种莫可名状又感动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我……我去下洗手间!”
林晓雅猛地捂住嘴,转身冲出了办公室,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哎?林书记……”
齐学斌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拎着那件满是醋味的衬衫。
这也太奇怪了吧?
不就是洒了点醋吗?至于反应这么大?难道这醋是什么过敏原?
……
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
林晓雅把自己锁在隔间里,背靠着门,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落。
她死死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眼泪却像是决堤的江水,怎么也止不住。
那种复杂到极点的情绪,让到清河县后以铁腕著称的女书记彻底崩溃了。
是惊喜这个人真是齐学斌!
是委屈那天他面对自己竟然忍得住,是自己真的没有女人味么?
还有在怨恨这个齐学斌明明在省城救了自己,在清河县还当作完全没这回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庆幸?
原来,上天早就把他送到了我身边。
原来,我不经意间的心动,不是移情别恋,而是实实在在的……重逢。
“齐学斌……齐学斌……”
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每念一次,心就更痛一分,却也更烫一分。
以前,他是她的盟友,是她欣赏的干将。
但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那个夜晚的纠缠,那个清晨的背影,那个蝴蝶胎记,像是一根红线,把他们的命运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
林晓雅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颊,直到眼中的红肿消退,直到那颗躁动的心重新冷静下来。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变了。
那不再是欣赏,不再是依赖,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和守护。
“蝴蝶啊蝴蝶!我终于找到你了。只不过,你不说的话,那我也不点破……这场戏,我们继续演下去!”
她对着镜子轻声说道。
整理好妆容,补了补口红,她重新走回办公室。
齐学斌已经换上了一件备用的警用体能作训服,正有些忐忑地等着。
“林书记,您……没事吧?”
“没事。”
林晓雅笑了。
这个笑容,比刚才更温柔,也更深邃,仿佛藏着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
她走到齐学斌面前,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领口,动作自然得像是一个……妻子。
“刚才有点不舒服,可能是酒劲上来了。”
她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齐学斌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学斌,不是都跟你说了,以后在私下里,别叫我林书记了。”
“那叫什么?”齐学斌一愣。
“叫姐。或者你直接叫我名字晓雅啊!不然显得多生份!”
林晓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那一侧没有受伤的肩膀,指尖在他背后那块“蝴蝶”的位置停留了一秒,然后缓缓收回。
“这一路,姐陪你走下去。”
齐学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今天的林晓雅哪里变了。
那背影,有些孤单,却又异常坚定。
就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在认定了那一束光之后,便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