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不是一下子消失的。
它像退潮般缓慢收回,从墙壁、设备、倒地的人体表面剥落,最后缩回沈雨额前的棱镜。晶体黯淡如蒙尘的玻璃,从她额头脱落,叮当一声掉在工作台金属面上。
寂静。
实验室里只剩下应急电源的微弱嗡鸣,和远处某台设备冷却的嘀嗒声。硝烟与意识能量的余味混杂,形成一种奇特的臭氧般的气息。
秦云是第一个动的人。他的左肩伤口在刚才的混乱中崩裂,血浸透了临时包扎。但他踉跄着扑向沈雨——女孩悬浮的力量消失,正软软倒下。
接住她时,秦云感觉像接住一团即将散去的雾。沈雨轻得不正常,皮肤透明得能看见淡蓝的血管。她闭着眼,呼吸浅得几乎无法察觉,但额头正中多了一个微小的六棱形印记,像最精致的纹身。
“小雨?”秦云低声唤她。
没有回应。
王铁军正检查倒地的武装人员。“都还活着,但意识不清。接口全部烧毁了。”他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门口,“陈婷呢?”
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地上一小摊新鲜的血迹,和半片撕裂的白色衣角。
“她逃了。”赵明玥已经在工作台前操作,“但她的平板电脑留下了。正在破解密码...需要时间。”
实验室此刻的景象诡异:设备大多完好,但所有屏幕都定格在最后一刻的数据流;倒地的武装人员像沉睡般平静;医疗区的意识容器已经空了——林振华漂浮的意识体完全消失,只剩淡蓝色凝胶在缓缓干涸。
而沈雨在秦云怀里,体温低得可怕。
“她的神经信号...很奇怪。”赵明玥调出工作台监测数据,“脑波频率在沈清秋博士和她本人之间快速切换。像两个电台频率在争夺同一个频道。”
“会怎样?”秦云声音发紧。
“可能稳定成某种融合人格,可能彻底精神分裂,也可能...”赵明玥没说完,但秦云懂了。也可能意识消散,变成植物人。
王铁军从陈婷留下的衣角里找到一枚微型储存器。“加密的,但物理接口匹配工作台。”
储存器插入端口。屏幕解锁,显示的不是研究数据,而是一段私人日志视频。
陈婷的脸出现在画面中。她看起来比现在年轻些,眼神还没那么偏执,只是充满疲惫。
“今天是清秋离开的第七天。”视频里的陈婷说,声音沙哑,“协会认为她带着核心数据叛逃了。只有我知道,她是被迫消失的——因为我。”
她停顿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转动一支笔。
“我修改了她的共鸣算法。我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效率,为了更快实现我们的梦想:一个没有误解的世界。但清秋发现时,她看着我的眼神...不是愤怒,是悲伤。她说:‘小婷,你害怕被误解,所以想消除所有差异。但你有没有想过,误解也可能诞生新的理解?’”
陈婷苦笑。
“我听不进去。我觉得她太理想主义。而现在她消失了,带着真正的答案。我得到了她留下的框架,可以继续我的研究,但...”
她抬起头,直视镜头,眼中突然涌出泪水:
“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她。梦见我们在大学实验室熬夜的日子,梦见她说‘我们俩一起,可以改变世界’。而现在我独自坐在她的办公室里,用她留下的工具,建造她最恐惧的东西。”
视频到这里中断。最后几秒,陈婷轻声说:“清秋,如果你还活着...对不起。但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实验室陷入更深的寂静。连应急电源的嗡鸣都显得震耳。
秦云怀里的沈雨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的眼睛猛地睁开——双色瞳孔,左褐右蓝,但蓝色正在缓慢褪去。
“妈妈...”她呢喃,“妈妈不在了。”
“小雨?”秦云小心地问。
沈雨转过头看他。她的眼神有沈雨的天真,也有沈清秋的沉淀,像两股溪流终于汇合。
“她留下了所有记忆,所有知识。”沈雨的声音平稳得不像她,“但她把‘自我’消散了。为了给我留出空间。为了让我...成为新的连接点。”
她挣扎着坐起身,手按在额头的印记上。
“陈阿姨逃走了,但她受伤了。她的接口刚才超载反噬,短期內无法使用控制能力。”沈雨说这些话时,语气像在复述说明书,“但她的组织还在。而且她知道了这个地点的坐标。”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工作台的警报器突然响起。外部传感器显示:多个热源信号从三个方向朝山体靠近。
“增援。”王铁军简短地说,“我们必须走。”
“去哪儿?”赵明玥收拾关键数据板,“安全屋可能已经暴露。”
沈雨的目光投向医疗区空了的容器。“林叔叔的意识...没有消失。他融入了共鸣网络。现在他和妈妈一样,成了网络的一部分。”她停顿,“林川还活着。我能感觉到...很远,但活着。他的意识在某个地方沉睡。”
秦云口袋里的模拟器屏幕终于完全暗了。最后的电量耗尽前,显示出一张模糊的地图截图——似乎是个山区医院的标识。
“先离开这里。”王铁军已经背起装备包,“赵博士,把所有研究数据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销毁。秦云,你负责沈雨。”
“这个实验室...”赵明玥犹豫,“沈清秋博士七年的心血...”
“妈妈的心血在这里。”沈雨轻触自己额头的印记,“实验室只是容器。而且...她设置了自毁程序。一旦棱镜被完全激活,二十四小时后,这里会自动清理。”
她走向工作台,输入一串密码。所有屏幕同时显示倒计时:23:59:47。
“我们还有时间撤离。”沈雨说,“但陈阿姨不知道这个。她的增援进来时...”
她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将是给陈婷的又一个陷阱。
撤离迅速而沉默。他们带走了陈婷的平板电脑、关键数据储存器、以及一些便携设备。武装人员的武器被卸下弹药,设备被设置成短路状态。
离开前,沈雨在实验室门口停留了片刻。她环顾这个母亲待了七年的空间,轻声说:“再见,妈妈。”
不是告别,是承诺。
阶梯向上,山体缝隙重新打开时,外面已是深夜。雨停了,云层裂开,露出稀疏的星光。
秦云扶着沈雨,能感觉到她在颤抖——不仅是虚弱,还有某种内在的震荡。两个意识在一个身体里寻找平衡的过程,显然痛苦。
王铁军选择了与来路不同的方向。“往西,有溪流可以掩盖踪迹。天亮前我们必须找到新的藏身处。”
他们没入黑暗的森林。身后,山体缝隙悄然闭合,伪装恢复如初。
走出一公里后,沈雨突然停下。
“等等。”她闭上眼睛,“有信号...很微弱。”
“陈婷的人?”赵明玥警觉。
“不是。”沈雨皱眉,额头印记微微发亮,“是...无标记的神经信号源。在移动,朝我们的方向。但没有敌意。”
秦云想起模拟器最后显示的医院标识。“会不会是...林川被转移到了那里?”
“距离太远,无法确认。”沈雨重新睁开眼睛时,蓝色已完全褪去,双眼恢复深褐,但眼底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深邃,“但那个信号在呼唤共鸣。像灯塔。”
王铁军查看了地形。“信号源方向有座废弃的疗养院,战备时期建的。如果林川被转移,那里是最近的可能地点。”
“也可能是陷阱。”赵明玥提醒。
沈雨看向秦云。星光下,她的脸苍白但坚定。
“我们需要盟友。”她说,“如果林川还活着,如果他恢复了意识...他会知道陈婷组织的内部情况。而且...”
她握住秦云的手,指尖冰凉:
“我需要他帮我理解...成为连接点意味着什么。妈妈留了知识,但没留说明书。而林叔叔的意识碎片里,有关于长期意识融合的经验。”
秦云反握她的手。那只手依然瘦小,却承载了太多重量。
“那就去。”他说,“但如果有危险,我们先确保你安全。”
沈雨摇头:“我的安全,和我们所有人的安全,现在已经是一回事了。”
森林深处传来夜鸟的啼叫。风穿过树梢,像遥远的叹息。
四个身影继续向西移动,朝着那个微弱的信号,朝着未知的汇合。
而在他们离开的山体深处,实验室的倒计时无声流逝。
陈婷的增援将在黎明时抵达。
那时,他们将面对的不只是一个空房间。
而是一个母亲,为保护女儿,留下的最后礼物——一场埋葬所有秘密的、安静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