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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64章 各自的战场

    什刹海的秋风带着水汽,吹进“华征·未来中心”顶层那间能俯瞰大半片水光的会议室。

    易启航站在投影幕布前,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姿态松弛却自有一股凝练的气场。身后屏幕上,定格着电影《老炮儿》的剧照——冰封的湖面,一群身影,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

    “《老炮儿》里的什刹海,”他开口,声音清晰,“就是很多老四九城人记忆里,关于这座城市‘魅力’最野性的注解。野泳、滑冰时的荷尔蒙,隔了这么多年,好像还在开阔的水面上飘着,成了一种集体记忆里的‘味道’。”

    他按动翻页笔,画面切换成流光溢彩的酒吧街夜景。

    “现在,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里的酒吧、美食,美女……”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了然的弧度,“和那些关于邂逅的想象。多数人固执地以为,这就是四九城的样子,是它全部的、现代的底色。”

    台下坐着销售部、营销部、企划部的头头脑脑,有人交换眼神,发出几声心领神会的、压低了的轻笑。

    气氛微妙地松动。

    *

    几乎在同一时刻,华征集团总部大楼另一侧,一间更为庄重的会议室里。深色胡桃木会议桌对面,坐着程征,以及成本、设计、工程、投资等核心部门的高管。

    南舟站在发言席,身后是占据整面墙的投影幕布。她今天穿了一套剪裁合身的浅灰色西装套裙,她按下了翻页笔。

    幕布亮起,没有炫目的效果图,只有一行清晰冷静的黑体字。

    “在开始之前,”南舟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我想先请大家看一个数据。也许很少有人真正知道并理解——在四九城的二环内,在无数个像银鱼胡同、庆云三条这样的历史片区里,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人均居住面积是——11.74平方米。”

    她停顿了两秒,目光缓缓扫过程征微微凝住的脸,扫过成本部长下意识推眼镜的手:

    南舟继续,语气没有渲染,“不足全市平均标准的三分之一。数字背后,是许多家庭几代同堂挤在逼仄的空间里,没有独立卫生间,每天需要去公共厕所排队;没有集中供暖,冬天要靠煤炉或小太阳瑟瑟度过;甚至……是很多房子由于历史原因,至今没有合法的房产证明。‘胡同文化’在游客的镜头里是一道风景。但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那是日复一日、必须挨过去的,浸透着苦辣酸甜的真实日子。”

    这个数据,来自朱教授提供的最新版《四九城统计年鉴》,权威,冰冷,无可辩驳。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程征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抵在下颌。他看向站在光影交界处、背脊挺直的南舟,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震动。

    这感觉,竟有些熟悉——就像几个月前,在西锣鼓巷酒店的汇报会上,当所有人都在思考如何让旅客“睡好”时,这个女人掷地有声地问出“为何而醒”。

    *

    秋阳正好,暖暖地照着银鱼胡同的青砖灰瓦。林闪闪举着带有“南舟的舟”LOGO的便携麦克风,穿梭在熟悉的街巷里。她身后,刘熙扛着摄像机,额角冒汗,呼哧呼哧地跟着。

    “闪闪,慢点……跟不上了!”刘熙压低声音喊。

    闪闪回头做了个鬼脸,脚步放慢。她在岔路口停下,目光锁定了提着菜篮子走来的孙阿姨。

    “孙阿姨!”闪闪笑容灿烂地跑过去,“采访您个问题呗?就一句真心话——如果咱们银鱼胡同要更新改造,您心里头,最希望变成啥样?”

    孙阿姨看清是闪闪,又看了看摄像机,脸上闪过一丝局促,理了理头发。她想了想,未语先叹了口气:

    “唉,我就盼着我儿子,能在街边上,或者这胡同附近,找到一个正经工作。不用每天天不亮就得出门,挤两三个钟头地铁去上班。要是能就近上班,哪怕钱少点,一家人能多在一起吃几顿热乎饭,这比啥都实在。”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沙哑,字字朴实,句句敲在人心上。那是一个母亲最朴素、最扎心的愿望。

    闪闪收敛笑容,认真点头,对着话筒清晰重复:“孙阿姨的愿望,是希望更新后的社区,能提供就近就业的机会,减少漫长的通勤,让家人有更多时间团聚。”

    *

    易启航的战场。

    “当我们今天谈论‘织补’,我们谈论的,到底是什么?在未来的城市竞争,尤其是顶尖人才的争夺战中,银鱼胡同这片土地,凭什么胜出?凭什么让最聪明的大脑、最活跃的资本,愿意停留,甚至扎根?”

    他的手指在触摸屏上滑动,调出详实的数据和案例:

    “大都市只有赢得人才争夺战的胜利,才能拥抱科技与创新的未来。看看纽约曼哈顿布鲁克林的‘硅巷’模式——它成功的核心,是精准地抓住了‘人’的本质需求:构建了‘打造独特场景,吸引顶尖人才,自然催生创新’的良性循环。年轻人、创业者用脚投票,聚集于此,形成了一个无边界的、充满活力的创新生态圈。”

    他看向梁文翰,也看向在座的每一位:

    “银鱼胡同连同庆云头条、二条、三条,是否也潜藏着打造具有四九城特色、根植于胡同肌理的‘微型硅巷’或‘创意巷区’的基因?我们提供的,不应该仅仅是物理空间的改造,更应该是能留住人、激发人的‘生态场’和‘能量场’。让人工智能博士愿意在咖啡馆里碰撞思路,让独立设计师的工作室与传承三代的糖人摊和平共处,让投资人在这里看到的不仅是项目,更是一种未来生活方式的样本。”

    梁文翰听得入神,易启航的视野和架构能力,比他预想的更具锋芒和野心。这已不是简单的媒体推广方案,而是参与顶层战略设计的野心。

    就在这时,调成静音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他本能地瞥了一眼。

    发信人:陆信。

    「学长,方便时请帮我牵线。银鱼胡同片区更新项目,我希望有机会参与公开竞标。事后,定有重谢。」

    梁文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指尖悬停片刻,迅速回复:「项目现在是程总亲自抓,我这边确实说不上话。见谅。」

    按下发送,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抬起头。

    *

    南舟的汇报,进入了更扎实的层面。

    “基于过去一段时间大量、细致的实地走访、入户调研和文献梳理,”她切换了PPT,画面变成一张手工绘制的、细节惊人的巨大片区地图手稿扫描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信息点,如同繁星。

    “图中红色标记点,是片区内已挂牌或未挂牌但确有价值的历史文化遗址、文物保护单位及建议保护建筑,包括银谷会馆、颜料行馆、梅兰芳先生曾居住过的小院、余庆戏台旧址等共计十七处。这些是红线,是必须精心保护的‘城市记忆的锚点’。”

    地图被局部放大,焦点落在纵横交错的胡同网络。

    “蓝色标记点,是散落在街坊间、仍在经营或勉强维持的传统业态与老手艺。包括张记炙子烤肉、胡记糖人、王记爆肚、一家传承五代的正骨老药堂等,共计十五家。它们代表着这片土地过往的商业脉搏、活着的胡同记忆和非物质技艺传承。这是城市的‘魂’,更是许多家庭赖以生存的‘民生所系’。”

    她再次翻页,画面变成更令人惊叹的“生活地图”——以院落为单位,清晰标注着每户的房屋面积、产权归属、家庭结构、甚至特殊需求。

    “我们认为,面对如此复杂琐碎、差异巨大的产权现状和个体需求,任何大拆大建或统一模板式的‘旧改’,不仅是粗暴的,更可能制造新的矛盾。‘织补’的精髓,在于‘精准’与‘渐进’。必须像老中医号脉,像绣娘做女红,精准诊断每一处‘病灶’,才能做到‘一院一策’,甚至‘一户一策’。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有机更新,而不是又一次简单的空间置换或对原住民的隐形驱逐。”

    程征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张充满手工温度、却蕴含着巨大信息量的“地图”上。他仿佛能看到南舟和她的团队,在胡同里一次次穿行、叩门、倾听、记录的身影。这不是坐在办公室里能空想出来的方案。

    *

    闪闪转向胡同里那个有小海棠树的空地。

    同样的问题抛给纳兰婆婆。

    老人缓缓抬起眼,目光悠远地望向胡同深处,像是穿透了时光。“我啊……就盼着,咱们这地界儿,能再有个公共的戏台子。以前老四九城人,可爱听戏了。甭管是谁,茶余饭后,能听上一段西皮二黄,那叫一个舒坦。就说我小时候吧,外面兵荒马乱的,可戏园子里,锣鼓一响,该唱还是唱,戏迷们该喝彩还是满堂彩。那热闹,那精气神儿……”

    她的声音里,是深沉的追忆,无尽的怅惘,以及对一种集体精神生活的呼唤。

    而后,闪闪小跑到胡同口胡爷爷的糖人摊前。

    “胡爷爷!问您个问题,要是咱胡同改造,您最想有啥变化?”

    胡爷爷头都没抬,手里动作丝毫不停,带着老手艺人的憨直:“给我来个大大的、亮堂堂的卫生间!我死而无憾!”

    刘熙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赶紧稳住镜头。闪闪也被逗乐,但笑着笑着,心里发酸。

    这些微小甚至“可笑”的愿望背后,是具体的人,是真实的生活。

    *

    易启航的汇报,进入高潮。

    “……所以,我们的传播与运营策略,绝不能停留在‘项目说明’的层面。”他的语调升高,带着蓝图绘就的感染力,“我们要塑造的,是一个‘城市目的地’。想象一下——国际设计周在这里举办主题展览,顶奢品牌驴屁股(LV、PRADA、GUCCI)将新品大秀搬进改造后的历史空间,前沿的学术研讨会与充满烟火气的城市沙龙同期上演,还有数不尽的创意市集、小众音乐节、独立电影展映……”

    他播放了一段快速剪辑的概念视频,画面在充满未来感的秀场与古朴的胡同庭院间跳跃,视觉冲击力极强。

    “这一切发生的土壤,就是我们要共同营造的‘场’。而我们的使命,就是‘去地产化’,将这片区域,从‘一个地产项目’,变为‘四九城的一张文化名片’。”

    他按下暂停,画面定格在朱教授沉静的面容上。

    “学术资源的背书,媒体矩阵、文化界名人的联动,也在同步搭建。这不仅仅是传播,更是生态的构建。”

    梁文翰听得频频点头,直到易启航暂告一段落,他提出最现实的问题:“易主编,愿景宏大,但落地起来,每一样都是真金白银。坦白说,集团营销预算有限。除了支付你的策划费,我们恐怕没有太多预算了。”

    易启航却笑了,笑容里没有窘迫,反有一种稳操胜券的从容。

    “梁总,首先,您付我策划费的前提是——华征成功取得了这个项目的开发权。所以,我们现在讨论的所有花费,都建立在‘未来成功开发’的基础上。”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诙谐而坚定,“至于未来具体要花多少钱,怎么花,车到山前必有路。资源不够?整合来凑。预算有限?创意无限。就算……“就算需要我刷脸,我也得给这个项目,刷出一条血路来。”

    梁文翰先是一愣,随即“扑哧”笑了出来,紧绷的气氛瞬间缓和。

    这番话,既表明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又巧妙地将压力转化为共同的挑战,是个无可辩驳的好彩头。

    *

    南舟的汇报,进入最终章的华彩部分。

    “我们相信,真正理想的、可持续的城市更新,不应该是单一和静止的。它应该是——新的产业进来了,老的手艺也传下去了;年轻人愿意留下奋斗了,老年人的经验和价值也被看见、被尊重了;物质空间明亮舒适了,人情味儿却比从前更浓了。”

    幕布上的画面开始流动,是手绘动画与实景素材的结合:年轻设计师在共享工作室讨论,隔壁老师傅向游客展示糖人技艺;社区食堂里,下班白领和遛弯大爷同桌吃饭;小广场上,孩子嬉戏,纳兰婆婆带着年轻人比划云手……

    “它不应该是一个仅供观赏的漂亮盆景,”南舟总结道,每个字都落在人心上,“而应该是一个‘进行时’的、充满呼吸与生命力的——共生体。读懂了这片土地的过去与现在,理解了人们的悲欢与期盼,设计,才刚刚开始。”

    恢弘而不失细腻的总平面图缓缓展开,历史保护建筑被精心勾勒,公共空间网络如血脉连通,新植入的功能体量谨慎而巧妙,整体呈现有机生长的态势。

    程征凝视着这张图,久久无言。他想起那天在张记,炭火上“滋啦”作响的羊肉,混合着芝麻酱和韭菜花的香气,在这个预制菜席卷一切的时代,那种扎实的、带着人情温度的烟火气,何其珍贵。

    答疑环节。一位设计部高管提问,语气审视:

    “南设计师,您的背景主要在室内设计。如此庞大的片区更新顶层规划,涉及多学科交叉,您和您的团队,如何确保其专业性与可行性?”

    问题直指核心。

    南舟神色未变,从容应答:

    “您说得非常对。这确实是一个跨学科的复杂命题。正因如此,我们并非闭门造车。我的研究生导师,是建大城市规划系的朱教授。我曾在他的指导下,参与过城市公共空间更新的相关课题研究。”

    她略微提高声音,清晰地放出最重要的筹码:

    “这一次,朱教授对‘织补’理念高度认同。他希望,一旦华征集团正式取得该项目的开发权,他将向学校申请成立专门的跨学科课题研究小组,深度介入项目的开发运营,并链接合作设计院的相关学术与技术支持资源。”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说明了自身与学术界的渊源,又抛出了极具分量的合作前景。

    接着,成本部负责人推了推眼镜,问题更加犀利:

    “南设计师,‘一院一策’理念很好,但意味着海量的工作、个性化设计、复杂协调,以及难以预估的成本和周期。工程量何其巨大?资金耗费何其巨大?会不会无法落地?”

    压力如山袭来。南舟挺直脊背。

    “您提出的,正是这个项目最大的难点,也是其真正价值所在。”她坦诚道,“‘一院一策’的确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和高昂的成本。但这也是我们区别于传统开发、能否获得居民支持、能否通过审批、能否实现可持续运营的关键。而且,这是‘打动上面’的必经之路。”

    她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主位上的程征:“至于如何解决这巨大的资金需求……我相信,程总心中一定早有通盘的考量与谋划。无论是政策性资金、社会资本引入,还是创新的金融模式,whatever,一切皆有可能。”

    她把现实问题,巧妙地抛回给决策者,又表达了对对方能力的充分信任。

    程征闻言,一直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南设计师说得好,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

    夕阳给银鱼胡同镀上暖金色的边。

    在老袁的带领下,林闪闪、刘熙和易清欢,站在一扇尘封已久的朱红大门前。门楣上匾额字迹斑驳,依稀可辨“余庆戏台”。

    沉重木门被推开,积年灰尘在斜射的光柱中飞舞。

    门内,荒草萋萋,但格局气派犹存。院子尽头,那座高三层的古戏台巍然屹立。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纵使蛛网密布,彩漆剥落,梁柱间依然透着一股昔日的繁华庄严。

    “哇……”闪闪轻声惊叹,“这戏台……太有感觉了!要是纳兰婆婆能登上这个台子唱一出,她肯定会开心得不得了!”

    刘熙扛着相机调整角度,随口接道:“何止唱戏。我觉得这地方,改造成小剧场,说相声、演话剧、甚至搞脱口秀都行!我最喜欢周奇墨了!”

    “呸!小兔崽子胡咧咧!”老袁一听就吹胡子瞪眼,“这是正经戏台!老祖宗传下来的!”

    易清欢掩嘴轻笑。闪闪却眼珠一转:“袁叔,刘熙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呀。您想啊,天下万物,无以用则无以保护。只要大家喜闻乐见,甭管是京剧、相声还是脱口秀,能让这台子天天有声响,有人气,它才能真正地‘活’下去,一代代传下去啊!您说对不对?”

    老袁被她说得一怔,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却没再反驳。

    夕阳余晖透过残破窗棂,洒在空旷的戏台上,仿佛为它披上一层金色的纱。寂静中,仿佛能听到时光流淌的声音,以及……无数种未来的可能性,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悄然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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