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学政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宋念云。
眼前的少女虽身处漩涡中心,却依旧脊背挺直,眸色清亮,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不像是一个被抓了现行的舞弊者。
“你的意思是,你无需这小抄,也能应对考题?”
他缓缓问道。
“是。”
宋念云回答得斩钉截铁,
“学生自幼熟读经义,不敢说倒背如流,但《孟子》全篇及各家注解,早已铭记于心。此次府试,所考经义帖经皆在准备之中,何需铤而走险,用此拙劣伎俩?这分明是有人构陷!”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低了下去,许多考生露出思索之色。
确实,府试虽难,但若是真才实学之辈,尤其已是县试案首,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夹带经文注解?
但是前提是真的如她所说,她全会!
孙学政沉吟片刻。
他宦海沉浮多年,考场舞弊、构陷同僚之事并非未曾见过。
宋念云的辩解合情合理,尤其是笔的来源与刻字,疑点颇重。
若真是构陷,在自己监考的场次闹出冤案,于他官声亦有损。
“即便笔非你所有,小抄在此,亦是铁证一件。按律,本官此刻便可革去你的考试资格,押后再审。”
孙学政语气严肃,目光却扫过宋念云桌上已完成大半、字迹工整、论述清晰的答卷。
那份从容下笔的功底,做不得假。
宋念云心知这是关键时刻,她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
“大人明鉴!学生恳请大人允准学生继续完成此次考试。
待考试结束后,学生愿随大人前往任何地点,接受大人对《孟子》全篇及任意注解的抽背核查。
若学生有一字错漏,不仅本次府试成绩甘愿作废,学生更愿接受一切舞弊之罚,绝无怨言!
反之,若学生能通过核查,则足以证明此小抄非学生所需,此次事件纯属诬陷,恳请大人为学生做主,彻查此事,还学生清白!”
她的话掷地有声,回荡在寂静的考棚之间。
以自身前途为赌注,要求考后验证真才实学,这份胆魄和自信,让不少旁观考生暗暗点头。
孙学政盯着宋念云看了良久。
少女目光坦然,毫无闪躲。他心中天平已然倾斜。
“好!”孙学政终于开口,声音洪亮,压下了所有杂音,
“本官就给你这个机会。
宋念云,你即刻坐回号舍,继续答题。
考试结束后,不得离开。本官当场抽考《孟子》,并请知府大人一同见证!”
他转身,对随行的衙役和维持秩序的号军下令:
“看好此号舍,考试结束前,任何人不得靠近干扰宋念云作答。这支笔和小抄,由本官亲自保管,作为物证。”
“多谢大人!”宋念云深深一揖,强压下心中的激荡,迅速坐回位子。
时间已然不多,她必须尽快平复心绪,完成剩下的试题。
提笔,凝神。周遭探究、怀疑、好奇的目光仿佛都被隔绝在外。
笔尖再次触及纸面,沙沙声重新响起,依旧稳健,依旧流畅。只是仔细看去,那笔画深处,蕴藏了一丝之前没有的锐利与决绝。
她知道,考试还未结束,真正的考验,在交卷之后。但她无所畏惧。
贡院对面,茶楼雅间。
柳红烛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透过窗棂,远远看到宋念云竟重新坐下答题,孙学政并未当场将其押走,反而似乎在维护秩序。
“怎么回事?王书吏不是保证万无一失吗?”
她脸色煞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知道啊!咱们在贡院中并没有人,难道是因为侯爷?”
“侯爷离开前,给宋念云铺好了路?”
柳红烛听了小丫鬟的话,点了点头,除了这个解释也没别的可能了!
“小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丫鬟怯生生地问,“王书吏那边……会不会被查出来?”
“让他闭嘴!该给的钱一分不少,让他把嘴给我闭严实了!”
柳红烛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更深的狠厉取代,
“就算……就算侯爷为她铺路了又如何?
我就不信,众目睽睽之下,学政敢明目张胆地偏袒……
你去贡院门口等着,一有消息就回来告诉我!
她紧紧抓住窗棂,指节泛白,目光死死锁住贡院大门,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正在奋笔疾书的宋念云。
黄昏的余晖为贡院染上最后一层金边。
孙学政站在宋念云的号舍前,看着她将最后一笔落下,吹干墨迹。
少女的神色沉静,动作不疾不徐,那份专注与从容,与方才面对突发变故时的镇定一脉相承。
孙学政心中暗自点头,此女心性确实难得。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宋念云起身,双手将试卷奉上。
孙学政接过,并未立刻放入收卷匣,而是借着天光,迅速扫视。
目光掠过经义题那逻辑严密、引经据典的论述,掠过帖经部分端正无误的填空,最后在策问那笔力渐显锋芒的答案上略作停留。
试卷上的字迹,从最初的工整娟秀,到中段暗藏锐利,再到此刻的沉稳收束,仿佛记录了她这一日的心路历程。而答卷本身所展现的学识广度与思考深度,更是让他确信,这绝非依靠小抄能够达到的水准。
他抬眼,看向宋念云,“答得不错,你稍等,我已经派人去找了知府大人,应该稍后就到!”
“诸位学子,交完试卷可以离开,也可以留下来做个见证。”
孙学政的声音洪亮,传遍了临近的号舍。
原本准备交卷离场的考生们纷纷驻足,好奇与探究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许多人选择留下,大多数男学子并不相信宋念云一个女子,能得县试案首,他们要亲眼看看她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虚名,甚至……看她如何在这最后关头出丑。
也有一些被宋念云的气度所折服,尤其是女学子,她们大多曾听过宋念云在县试夺魁的传闻,钦佩之中更夹杂着一份感同身受的期盼与担忧。
此刻,她们默默地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中那个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心中为她暗暗鼓劲。
场中气氛愈发凝重。
宋念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审视的、怀疑的、甚至等着看她笑话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地刺来。
但她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下颌微收,眼帘低垂,将所有外界的纷扰都隔绝在心门之外。
暮色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并未软化她眼中那份清洌的坚定。她没有去看周围或明或暗的打量,只是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