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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行辞》

    元和七年,陇西有兄弟二人,兄名朝行,弟名谈谐。家道中落后,二人携三尺剑、五斗囊,作别渭水烟柳,开始了“游眺八方路”的漂泊。

    一、秦关奇遇

    时值深秋,二人行至潼关古道。残阳如血,映得衰草连天。忽闻林中有金铁交鸣声,趋前观之,见三名黑衣客正围攻一老叟。老叟袍袖染血,犹自苦撑。

    朝行素恶以强凌弱,拔剑喝道:“三对一,好不羞惭!”黑衣首领狞笑:“劝君莫管闲事。”话音未落,谈谐已从侧翼攻入,剑走偏锋,刺中一人手腕。兄弟二人自幼同习剑术,配合无间,不消半盏茶功夫,黑衣客败走。

    老叟喘息方定,自怀中取出一面古铜镜:“老朽墨家弟子公输慎,此镜名‘观世’,可照人心执念。今赠二位,他日或有用处。”朝行正欲推辞,老叟已飘然而去,惟余声在空谷:“镜中万象,虚实相生,慎之慎之。”

    二、镜渊初现

    是夜宿于破庙,谈谐把玩铜镜,忽见镜面泛起涟漪,竟现出故园景象:老宅庭中,母亲临别赠玉。那玉佩应在三年前洪灾中失落,此刻镜中却清晰可见,连绺丝纹理都分明。

    “兄长快看!”谈谐惊呼。朝行凑近,镜中景象骤变,显出二人日后模样:自己布衣草履,行医乡野;谈谐却蟒袍玉带,高坐明堂。更奇者,镜中谈谐身侧有一丽人,眉眼竟与二人幼时邻家女阿沅一般无二。

    “幻象耳。”朝行移开视线。谈谐却怔怔望着镜中“自己”,那身官服正是他少时梦中模样。待要细看,镜面已复归混沌。

    此后月余,铜镜再无异常。兄弟二人过洛阳,渡黄河,一路或为人抄书,或替商队押货,勉强糊口。谈谐却渐生变化,常对水自照,言语间偶露鸿鹄之志。朝行看在眼里,暗叹那镜终究在弟弟心中投下了影子。

    三、邺城诡案

    次年春,二人至邺城。时值上巳节,满城仕女出游,却接连发生闺秀失踪案。官府悬赏百金缉凶,谈谐心动:“若破此案,可得盘缠,亦为民除害。”朝行沉吟:“我兄弟毕竟江湖客,何必卷入官府事?”然拗不过弟弟恳求,遂应允。

    三日后,二人在城南荒宅发现线索。那宅院外观破败,内中却有暗室,陈设奢华,壁上悬七幅美人图,细看皆近日失踪女子。更骇人者,每幅画旁皆缀一缕青丝。

    “采生折割的妖人?”谈谐握紧剑柄。忽闻环佩叮咚,暗门转动,一锦衣公子含笑而入,竟是城中素有贤名的崔氏长子崔琰。

    “二位好眼力。”崔琰抚掌,“既来了,便留下罢。”拍手间,四名灰衣人自梁上跃下,招式诡谲,显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恶斗正酣,谈谐怀中铜镜突然滑落,镜面正对崔琰。崔琰如遭雷击,惨叫一声,双手掩面。镜中映出的,竟是一张布满脓疮的鬼脸。灰衣人见主人倒地,阵脚大乱,兄弟二人趁机制住全场。

    官府来人时,崔琰已疯癫,只反复嘶吼“镜子!镜子!”后从其书房搜出邪术残卷,方知此人修炼驻颜邪法,需取处女精气。案子虽破,朝行却心头沉重——那镜竟有如此威力?

    四、歧路渐分

    邺城令欲留二人为捕头,谈谐意动,朝行却坚辞:“我兄弟志在山水,富贵非所求。”启程那日,谈谐三步一回头。

    行至太行山下,遇暴雨阻路,借宿猎户家。夜间,谈谐取出铜镜,镜中又现异象:但见自己衣锦还乡,陇西父老夹道相迎,昔年轻视他家的族老颤巍巍下拜。而兄长身影,在镜中竟模糊难辨。

    “兄长可还梦见少时志向?”谈谐忽问。朝行正补裘衣,针线不停:“富贵如轻尘,利名若危露。父亲临终言,犹在耳畔。”

    谈谐默然。他想起父亲,那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临终前确曾如此嘱咐。可他也记得,父亲攥着未能戴上的儒巾,眼中那份不甘。

    雨停后,二人行至岔路口。一往东去沧州,一往西向长安。谈谐驻马良久:“兄长,不如...暂时分头行路?我欲往长安访故人,半载后再会于洛阳。”朝行凝视弟弟,见他目光闪烁,终是点头:“各自珍重。”

    五、长安惊变

    谈谐入长安后,凭邺城之功,得荐于京兆尹门下。他本就聪颖,又善察言观色,不半年已小有声名。其间偶用铜镜,竟能照出上官喜好、同僚隐秘,遂无往不利。只是镜中兄长身影,一日淡过一日。

    某日赴宴,席间识得一人,竟是当年破庙所救老叟公输慎。老叟现为宗正寺少卿,对他颔首而笑,意味深长。

    冬至夜,谈谐取出铜镜,想照见兄长近况。镜面涟漪过后,竟现出骇人景象:朝行浑身浴血,倒于荒山,胸口插着的,赫然是谈谐的佩剑!镜缘缓缓渗出血珠,触手温热。

    谈谐大骇,连夜出长安,直奔月前兄长信中提及的并州。

    六、镜渊真相

    并州客栈,兄弟重逢。朝行风尘仆仆,正为疫民义诊。见弟弟夤夜赶来,惊问其故。谈谐取出铜镜,双手发颤:“此物不详,兄长速离我远些。”

    朝行对镜凝视良久,忽道:“你可曾想过,镜中所现,或许非未来之象,而是心中之惧?”他自袖中取出一物,正是母亲遗玉,“那年洪灾,我潜回老宅寻得此玉,未及告知,你已离家求学。”

    谈谐如遭重击。原来母亲遗物未失,那镜中最先显现的,便是他最深遗憾。

    朝行又道:“我亦常见镜中异象。在我镜中,你高居庙堂是真,但那并非你本心所求,而是困于牢笼。你身侧女子确是阿沅,但她眼中泪光,镜中不曾映出吧?”

    谈谐猛然想起,镜中阿沅虽在身侧,却总低眉垂目,从无笑颜。

    “至于我...”朝行苦笑,“我镜中所见,是你在金殿上为我求情,触怒天颜,引来杀身之祸。我胸前那一剑,是你为保全我,不得不做的苦肉计。”

    二人彻夜长谈,方知同镜不同象。谈谐所见是虚荣幻影,朝行所见是护弟痴念,而那夜崔琰所见,定是他心底最深恐惧——真面目被揭穿。

    “此镜照见的,从非天命,而是人心执妄。”朝行长叹,“墨家机关术,竟至如斯境界。”

    七、百转归真

    腊月二十,二人行至黄河古渡。风雪交加中,忽有快马追来,竟是公输慎。老叟下马,深施一礼:“二位可知此镜真名?”

    不待回答,他续道:“此物名‘执妄镜’,乃墨子先师所制,本为明心见性。然千年流传,世人只见其‘预知’之能,反添心魔。老朽当年遇险,实为考验二位心性。”

    他望向谈谐:“公子在长安,可用此镜窥人隐私?”谈谐汗颜颔首。

    “这便是了。”公输慎道,“镜映人心,用者心术,即镜中术。崔琰疯癫,非因镜照出他真容,而是他信了自己即是那副鬼面。”又对朝行,“阁下所见护弟惨剧,实则是你深恐幼弟误入歧途的忧思所化。”

    风雪愈急,公输慎声音却清晰:“今日特来收回此镜。另有一言相赠——”他直视谈谐,“陇西祖宅地下三尺,有汝父遗稿,中有‘身心無一求,浩荡有千素’句。他生前已悟,功名非志,惜乎悟时已晚。”

    谈谐怔立风雪中,忽想起父亲临终眼神,那不是不甘,而是释然。

    八、三万步约

    公输慎携镜离去前,忽转身笑道:“还有一事。当初镜中所示‘三万步’,二位可还记得?”

    兄弟相顾愕然。老叟遥指黄河对岸:“由此渡河,至北邙山脚,恰是三万步。那里有故人等你们。”说罢策马而去,消失在漫天风雪。

    二人疑窦丛生,决意前往。踏雪行渡,计数步数。至两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时,已见北邙山轮廓。最后一步迈出,但见山脚草庐炊烟袅袅,一女子正在井边打水。

    竟是阿沅。

    她抬头见二人,水桶落地,泪如雨下。原来当年洪灾,阿沅一家南迁,她因守约等待,滞留舅家。去年舅家败落,她辗转至此,以织补为生。月前遇一老叟,说腊月廿一有故人来,要她在此等候。

    朝行望向弟弟,谈谐却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兄长,阿沅等的,从来是你。”他自怀中取出一支木钗,“那年上巳,你连夜刻了此钗,却不敢送出。我在门外,都看见了。”

    朝行怔然。阿沅已泣不成声:“我知...我知朝行大哥心思,可我...我也知他顾虑兄弟之情...”原来三人自幼一处,情愫暗生,却都恐伤及彼此,各自深藏。

    谈谐大笑,笑声在风雪中格外清朗:“我镜中所见身侧人,原是兄长的有情人。镜不知人,人自困人啊!”他正色道,“不日我将南下,访父亲故交,整理遗稿。兄长得良侣,弟得心安,岂非大善?”

    尾声

    三月后,陇西老宅。谈谐于槐树下掘出铁匣,内有父亲手稿数十卷。扉页题诗,正是那夜公输慎所诵。最后一卷墨迹尤新,显是病中所书:

    “少年慕荣华,老来方知假。愿儿耕读乐,莫羡帝王家。得失镜中影,虚实一念差。弟兄相扶持,何处不天涯。”

    此时春风拂过庭前柳,谈谐忽觉怀中微沉,探手竟取出一镜,非铜非石,触手生温。镜中不再有幻象,唯见自己倒影,眉宇间已脱尽浮躁。

    镜背有篆文小字,细辨之:“镜本无心,人心自映。破妄归真,方见本性。墨翟遗徒,赠有缘人。”

    谈谐对镜长揖,将镜悬于老宅正堂。翌日,他负笈出门,再不回首。远方山道上,朝行与阿沅并立,遥望故里炊烟,相视而笑。

    黄河水滔滔东去,带走多少执妄,又淘尽多少真心。这世上最难的,从不是看透万象,而是认清本心。而最珍贵的,也从来不是镜花水月的幻象,而是风雪夜中,那恰好三万步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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