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山风穿过简陋的窗框，带来潮湿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教室里孩子们的笑闹声渐渐平息，被志愿者领着开始做简单的互动游戏。阳光从林晚脚边慢慢移开，留下一片逐渐拉长的阴影。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那个简洁的“好”字，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沉没在安静的空气里。
助理又发来一条消息，是关于交通和住宿的具体安排。林晚扫了一眼，回了个“收到，辛苦”，便把手机重新放回桌上。
手腕上的电子手环又发出提示音，还是那个憨厚的熊猫头像，这次换成了普通话：“小朋友，不要随便连接陌生的Wi-Fi哦！”
旁边的小男孩听得似懂非懂，仰着脸问：“林老师，歪坏是什么？是坏掉的歪脖子树吗？”
林晚失笑，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用当地方言耐心解释：“Wi-Fi就像一条看不见的路，可以让手机、平板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找信息。但是有些路是别人故意挖的坑，你跑上去，可能会掉进去，被别人看到你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所以呀，我们只用学校这条安全的路，好不好？”
小男孩用力点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信任。
这种信任，干净，纯粹，毫无保留。和林晚过去几年在成人世界里遭遇的审视、猜忌、或明或暗的算计，截然不同。
最初做“萤火”时，她没想过能走这么远。离开龙胆科技时，她只带着一身洗不净的“污点”和一份几乎无人看好的项目书。启动资金是龙胆科技那笔说不清是补偿还是封口费的“资助”，以及她变卖了父母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凑出来的。
第一个试点选在邻省一个更偏僻的山村。她去的时候，村里刚通了电没多久，网络信号时断时续。村长叼着旱烟袋，皱着眉头看她带来的平板电脑和那些花花绿绿的教具，嘟囔着：“女娃子，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做啥子？娃娃们认几个字，会算数，将来出去打工不被人骗就行了。”
她没辩解，只是挽起袖子，跟着支教老师一家家走访。看到留守儿童对着父母打工寄回来的、早已被淘汰的智能手机，无意识地滑动，点开一个个跳出来的陌生链接；看到老人因为不会操作，把身份证照片和验证码随口报给电话那头的“客服”；看到半大的孩子，用捡来的二手手机上着网，对屏幕另一端陌生人的甜言蜜语毫无戒备……
她拿着最简陋的图片和手绘的漫画，一遍遍讲。讲什么是个人信息，什么是网络诈骗，什么是隐私保护。开始没人听，觉得她小题大做。直到村里一个老人真的因为点了不明链接，被骗走了攒了好几年的棺材本，大家才悚然一惊。
慢慢地，有人开始主动来问。从老人，到带着孩子的妇女，再到那些半大孩子。她带来的那点粗浅知识，成了他们连接那个日益无法回避的数字世界时，第一面脆弱的盾牌。
后来，项目有了点小名气，拿到了第一笔真正的公益基金。她招募了志愿者，把课程做得更系统，开发了那个熊猫形象的互动程序。再后来，龙胆科技开源的“五彩绫镜”底层架构发布，她带着团队里唯一一个懂点技术的志愿者，没日没夜地研究，终于做出了适合教育场景的轻量化版本，也就是现在孩子们手上的“镜盾”手环原型。
过程艰难吗？当然。无数次碰壁，资金链断裂的焦虑，合作伙伴的质疑，还有深夜里独自一人时，总会悄然袭来的、关于过往的梦魇。
但她很少去回忆龙胆科技的那段日子。不是刻意逃避，而是那里的一切——精致的玻璃大厦，高效的流水线会议，无处不在的竞争压力，人与人之间隔着多层代码般的礼貌与算计——都离她现在脚踩的这片粗糙土地太遥远了。
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条新闻推送，标题醒目：《龙胆科技五周年庆典在即，昔日“间谍”林晚将作为公益嘉宾出席，是冰释前嫌还是公关作秀？》
林晚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有点开。
她知道会有这样的声音。从她答应出席的那一刻起，就知道。
“萤火”这两年有了一些影响力，难免被媒体注意到。她的过去，也不是什么绝对的秘密。总有人喜欢挖掘“反差”，喜欢给故事贴上“浪子回头”或“洗白”的标签。
作秀吗？也许吧。对龙胆科技而言，邀请她，展示的是一种“包容”和“社会责任感”的姿态。对她而言，接受邀请，能为“萤火”争取到更多的关注和资源。很现实的交换。
冰释前嫌？她不知道。有些嫌隙，不是时间能完全抹平的。有些伤害，即便不是出自本意，也已经刻下了痕迹。
但她还是答应了。
不仅仅是为了“萤火”。
内心深处，或许还有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念头：她想回去看看。不是以那个战战兢兢、戴着面具的实习生，也不是以那个身败名裂、仓皇离去的“叛徒”身份。而是以“林晚”——“萤火”公益基金会创始人，一个靠自己双脚重新站起来，找到了另一种人生价值的独立个体——的身份，回去看看。
看看那个曾经让她恐惧、挣扎、最终也给了她重生契机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看看那些人……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林老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举着画本，“你看我画的熊猫！它戴着这个手环！”
粗糙的铅笔画上，歪歪扭扭的熊猫胸前，果然画了个方方正正的手环。
林晚接过画本，仔细看了看，笑道：“画得真好。不过熊猫的手环是戴在手上的哦，就像你这样。”她指了指小女孩手腕上粉色的手环。
小女孩眨眨眼，拿起橡皮擦使劲擦掉胸前的方块，重新在熊猫的“手”上画了一个，然后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林晚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柔和。
孩子们的世界很简单。画错了，擦掉重来就是。信任给出去，就是全心全意。伤害发生了，哭过闹过，第二天又能笑着牵手。
成年人呢？
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些痕迹是橡皮擦不掉的。有些信任一旦碎裂，即使用最精密的仪器粘合，裂痕也永远在那里。有些伤害，即使时过境迁，当事人皆已释然，但它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就像河床下的暗礁，永远改变了河流的走向。
她不知道这次回去，会面对什么。平静的客套？礼貌的疏离？或许还有未曾完全消散的怨愤？姚浮萍那双曾经燃着怒火的眼睛，曹辛夷那复杂难辨的眼神，龙胆草那永远深沉莫测、让人猜不透心思的目光……
但她必须去。
就像当年，她必须站上那个发布会讲台，在无数镜头和目光的凌迟下，说出真相，完成反戈一击。那是她为自己、也为被挟持的家人，所能做的唯一救赎。
这一次，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新身份，必须完成的亮相。
“林老师，时间差不多了。”志愿者组长走过来，是个二十出头、充满活力的小姑娘，“下午的课该准备了。”
林晚收回思绪，点点头：“好。大家休息十分钟，准备上课。”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走到教室后面的水龙头边，掬起一捧凉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精神一振。
抬起头，墙上斑驳的镜子映出她的脸。素净，消瘦，眼神平静，带着长期奔波留下的淡淡倦色，却也有一股扎根于实地的沉静力量。
不再是当年那个在龙胆科技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眼神里却藏着惊惶不安的实习生了。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转身走向讲台。
窗外的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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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胆科技园区，五周年庆典的前一天。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节日前特有的、混杂着紧张与兴奋的气息。彩旗和庆典海报已经悬挂起来，主会场所在的国际会议中心里，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设备调试和场地布置。穿着各色工服的外包团队穿梭不停，对讲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指令。
曹辛夷站在会议中心二楼的落地玻璃幕墙后，俯瞰着下方忙碌的景象。她刚刚结束与安保团队的最终协调会，确认了明天所有嘉宾、媒体、员工的动线、安检和应急预案。
手机响了一声，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问明天她和龙胆草要不要回家吃饭，她托人买了很好的野生黄鱼。
曹辛夷回了句“明天庆典结束可能很晚，后天回去”，放下手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筹备这样规模的活动，琐碎的事情多如牛毛。尽管有专业团队操办，但她作为实际上的总协调人，依然需要把握每一个关键环节。市场宣传、嘉宾接待、流程把控、危机预案……哪一处都不能出错。
尤其是，这次庆典，某种程度上，也是龙胆科技向外界展示新形象、巩固行业地位的重要舞台。不能有丝毫瑕疵。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很稳。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龙胆草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两杯咖啡，递给她一杯。“刚煮的，少糖。”
曹辛夷接过来，抿了一口。温度正好，香气浓郁。“谢谢。”她侧头看他，“技术演示环节，姚浮萍那边最后彩排过了？”
“过了。厚朴盯着，没问题。”龙胆草也看向楼下，“媒体区那边，都安排好了？”
“嗯，座位、网络、电源、采访间，都检查了三遍。重点媒体的接待人也都再次确认过。”曹辛夷顿了顿，“……嘉宾区的铭牌，刚刚也最后核对摆放完毕。”
她没提林晚的名字，但龙胆草知道她在说什么。
“位置合适吗？”他问，语气平常。
“第二排靠走道，左边。不显眼，但上台方便。前后左右安排的都是合作方和学界的人，没有我们内部的。”曹辛夷回答得很详细，像在汇报工作。
龙胆草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咖啡。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看着下面蚂蚁般忙碌的人群。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园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玻璃幕墙反射着瑰丽的光。
“紧张吗？”龙胆草忽然问。
曹辛夷愣了一下，失笑：“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大小场面也算见过不少了。”
“不是为庆典。”龙胆草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深沉，“是为明天要见的人。”
曹辛夷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她移开视线，望向远处天际最后一抹霞光。
“说不清。”她诚实地说，“有点像……要去见一个很多年没联系、曾经闹得很不愉快的旧同学。你知道大家都变了，知道过去的事该放下了，但真到了要见面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点别扭，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她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挺幼稚的？”
“不会。”龙胆草的声音很平稳，“人之常情。”
“你呢？”曹辛夷反问，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带着探究，“你请她来的时候，怎么想的？”
龙胆草沉默了片刻。
“她做的‘萤火’，确实有独到之处，尤其是在下沉市场的实践，是我们商业版图里缺失的一块拼图。”他先给出了一个非常“龙胆草式”的、理性的答案，“邀请她，是九里香提的，认为契合我们这次想突出的‘技术向善’主题。我评估过，利大于弊。”
曹辛夷静静听着，等他的“但是”。
“但是，”龙胆草果然继续了，语速慢了一些，“我也想知道，她现在是怎样的。”
不是“她项目做得怎么样”，而是“她现在是怎样的”。
曹辛夷听出了其中的微妙差别。
“好奇？”她问。
“算是吧。”龙胆草没有否认，“当年她离开时，状态很差。虽然给了她出路，但那种情况下，能真正走出来的人不多。她能走到今天，把‘萤火’做成这样，出乎我的意料。”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想亲眼确认一下，这种‘变化’。”
曹辛夷明白他的意思。龙胆草对人性的洞察和判断，往往基于最直接的观察和证据。他需要亲眼看到“结果”，来验证自己当初某个决策的长期效应，或者修正对某个人的评估模型。
这很符合他。
但或许，也不全是。
曹辛夷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明天就知道了。”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姚浮萍那边……她明天会来会场吧？”
“会。”龙胆草说，“浮萍是技术总负责人，演示环节她必须在。厚朴也会在后台保障。”
“她……没说什么？”曹辛夷问得有些小心。姚浮萍的脾气，她们都清楚。当年对林晚的敌意和愤怒是最强烈的，虽然后来为了大局合作，但心结未必完全解开。
“没特别说什么。”龙胆草回忆了一下，“只问了流程和时间，确认了技术细节。其他没提。”
这就是姚浮萍的风格。专业至上，私人情绪从不带到工作场合。但私下里怎么想，谁也不知道。
“希望明天一切顺利。”曹辛夷轻轻吐出一口气。
“会顺利的。”龙胆草语气笃定，“我们准备了这么久，不会出问题。”
他的笃定，来自于对局势的绝对掌控，和对团队能力的信任。曹辛夷一直很欣赏他这种无论何时都稳如磐石的气质，这让她感到安心。
但这一次，她心里那点莫名的“别扭”，并未因此而完全消散。
或许是因为，明天要面对的，不是可以靠数据和逻辑完全掌控的“问题”，而是活生生的、有着复杂过去和情感的人。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园区的灯光次第亮起，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也照亮了玻璃幕墙上，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
明天，就是庆典了。
所有伏笔，所有过往，所有未言明的情绪，都将在那面名为“镜照未来”的舞台上，迎来一次集中的映照。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姚浮萍刚刚结束与海外研发团队的深夜视频会议。她关掉电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走到公寓的阳台上。
夜风微凉，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住的高层公寓，能远远望见龙胆科技园区那片璀璨的灯火。
明天。
她脑海里闪过技术演示的每一个步骤，检查有无疏漏。然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名字。
林晚。
姚浮萍抿紧了嘴唇。
时间能冲淡很多事。如今再想起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背叛与危机，愤怒已经不再像火山喷发那样灼热，更像地壳深处缓慢冷却的岩浆，坚硬，冰冷。
她不会在明天的场合失态。那是她的专业素养，也是她的骄傲。
但她也不知道，当真的看到那个人，平静地坐在台下，或许还会与她目光相碰时，自己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原谅？谈不上。
遗忘？不可能。
那是什么？
姚浮萍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她只知道，明天的技术演示必须完美无缺。那是她和团队数年心血的结晶，不容有丝毫瑕疵。
至于其他……随它去吧。
她转身回到室内，关上了阳台的门，将夜色和远处的灯火隔绝在外。
同一片夜空下，九里香刚刚哄睡了女儿，正坐在书桌前，翻看着明天庆典的最终流程表和嘉宾背景资料。她的目光在“林晚”那一页停留了片刻，然后平静地翻过。
作为人力资源出身，她见过太多人的起伏跌宕。林晚的故事，在她经手过的案例里，不算最离奇，但确实足够典型。
从棋子，到弃子，再到自己执棋。
很有趣的蜕变。
她合上文件夹，关上台灯。卧室里只剩下女儿均匀的呼吸声。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所有人，都将在那面镜子前，看到被时间打磨后的自己，以及，被命运重新排列组合后的……彼此。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