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最大的一家工场是一家木桶场,合计有一千二百多人,他们只有七百多人在生产,四百多人是专门的采购和销售。
老板姓焦,是太仓州的官宦世家,已经落籍常熟,接待一众官员也是自有气度。穿行在漏风的工棚里,木屑纷飞,桐油刺鼻,黄立极几疑回到了天工院的前身,木工房。
望着头顶的破洞,黄立极皱着眉。
“工场的条件不太好啊,你们这下雨怎么办?”
焦老板挠了挠头,开了个玩笑。
“我们是做木桶的,下雨正好检验木桶漏不漏水。”
可惜黄立极没有笑,他只好赧然一笑,补充道:
“我们已经在修新场房了,就在运河码头边,修好了就搬过去。这里是当初扩产时临时搭的,蒋县令说,要保什么耕地红线,批地太麻烦了。
这里以后我也准备修成工人宿舍,商会有明确要求,随时要下来检查的,不敢不守规矩。”
黄立极点头。
“你这里产量怎么样?”
“如果全部是小桶,每天能产五百个,大桶要难点,全部能有一百个左右。”
“这么多,能全卖出去吗?”
“不够卖啊,一艘船就要一百多个,大船更多,我接了昭武卫的订单,随时都怕自己违约。还有皇民种地,每家每户都至少需要一对的,我们连常熟都不能满足。”
“哦,这么好卖怎么不继续扩产?”
“暂时不敢扩了,常熟这边的地不好批。再有就是原料紧张,皇勋公司和皇店司的木材厂都已经满订单了。
我是跟皇勋公司的丁场庚场都签了合约的,他们最近居然要减我们的量,我们还在皇店司打了场官司。还是陛下好,以前都不敢相信我们草民能赢勋贵。
不过,撕破脸了,今年的产量能保证,昭武卫的订单能够做完,明年就要联系新木材场了。”
黄立极本来想告诉这焦老板,郧阳要大建木材厂,但看着马士英和蒋德瑗热情的样子,连忙装着不知道。
此人虽已落籍常熟,但多半是被太仓州的军痞逼来的。他的工场人员众多,不过仅占了靠近海军船厂的地利,并非高度依赖常熟,沿江其他地方也可发展。
第二家竹器场也是如此,老板是浙江人,依赖的是常熟的政策红利,浙江以后也如南直一样,他说不定就走了。
第三家鸭绒场是南京人开的,他是跟皇店司合作的,到常熟收鸭绒、鹅绒,进行粗分离加工,然后卖给皇店司羽绒服厂。
常熟最早响应小皇帝政策养鸭,所以鸭子很多,但其他地方发现这条致富路后,常熟的优势并不能长久。
常熟所谓的十佳企业家,就两个落籍的假常熟人,除了一家红木家具场依赖常熟特产,其他九家,都有可能离开常熟的。
这就是常熟士绅被强制移民后留下的后遗症,他们没有本地工场主了。商人再轻离别,也是愿意投资家乡的。而常熟要培养本土商人,任重道远,有利润的都被外地人抢了。
蒋德瑗对这个事压根不在意,这些商人就算要走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他只要做满自己的任期,绝对是卓异,哪管后来的人。
马士英也不是很担心,常熟只是他的下辖县,除了粮食产量确实是苏州第一。工商他更依赖苏州,常熟昙花一现也好,将来资本撤离,苏州绝对是个最优选择。
只有孙朝肃对常熟的隐忧有所警觉,所以他要推动常熟的文化路线。他找了躲在南京的钱谦益家人,想让他们回常熟办造纸印刷,发展虞琴,可是钱家人不敢出面了。
孙朝肃自己没有几个钱,这些年贪的钱都换成书画收藏了,结果藏书楼归公。蒋德瑗居然厚颜给他办了免费的借书证,你好死不死,这些本来都是老夫的,现在只能看了。
孙朝肃在常熟免费教孩子读书,对于常识数学突然来了兴趣。这个老进士可恶得很,很快给娃娃们编写了教辅读物,并且迅速在常熟推广,完全不体谅常熟这些可怜的娃娃。
孙朝肃还要借着官场的关系,要在常熟建中学大学,这个事蒋德瑗也非常支持,教化在大明从来就是重要政绩,排第一也不为过。
不过南礼部的孔贞运换成了温体仁,他们很早就开始申请了,可这个事一直没有下文。
孙朝肃完全体会到了人情冷暖,对自己挂印而去的行为极为后悔。主要是户部的王八蛋,也不给他发俸禄了,让他找北京户部,北京又说南直籍官归南京管。
孙朝肃知道这些小官的手段,因为他得罪了小皇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所以他的俸禄在户部绝对是领了的,只不过没有到他手里罢了。
孙朝肃对黄立极来常熟考察这件事十分重视,对于大明首辅的能量,他可不是蒋德瑗这样的愣头青,他清楚得很。
那怕他曾经非常看不起黄立极,他依然恬着脸接近,常熟人的身段真的软得很,大不了说声水太凉嘛。历史上明亡之后的孙朝肃可是终身不仕的,哪怕他侄儿是顺治状元。
黄立极要在皇民家吃饭,孙朝肃就把他安排在了自己的族侄家。
常熟蒙学第一的孙承恩也寄居在这里,不过他们同辈的五男两女七个孩子,看见孙朝肃犹如大魔王,避之唯恐不及,学霸也不例外。
“恭甫,这些孩子都是你家的?”
孙朝肃面无表情的摇头。
“我两儿子都在广东,是我侄儿和族孙。我家除了这个族侄,他们父母兄长都被‘李砍了’弄到台湾去了。”
黄立极一愣,继而大笑。
“李砍了升广东总兵了,你儿子可得担心。”
孙朝肃白眼一翻。
“水匪做的事,迁怒士绅是何道理?我范公身为首辅,不管的吗?”
孙朝肃不爽,黄立极就很爽。
“老夫也是在邸报上知道这事的,怎么管?再说,要不是如此,常熟能有如今局面,对于常熟百姓来说,这是因祸得福,你要知足。”
孙朝肃认真的看着黄立极。
“我一直以为李实是你的人,原来王坤才是。你今天喝的酒可是老夫亲自酿的,吃的菜也是老夫亲自种的,你不谢我一声?”
黄立极不置可否,举起酒杯又呡了一口。
“没下毒吧?你想起复,一顿饭可不够。再说,你应该找刘一燝,吃人嘴软,老夫可以不开口的。”
孙朝肃恭敬的举起酒壶又给黄立极满上。
“不想起复,南京现在的官可不好当,事太多,麻烦也多。常熟申请了虞山大学,支持陛下的教育改革,首辅抬下手呗。”
黄立极冷笑停箸。
“你还真不客气啊。书院?”
孙朝肃连忙摇头。
“不是,决对不是。你看看《朕问》的风向,现在谁敢开书院啊,蒙学、中学、大学的大学。
老夫余生想要投身教育,首辅有空研究下常识、数学吧,很有意思的,很多道理都能从常识里说得通。按照现在的趋势,反正大学肯定要开的,给常熟一个名额吧。”
黄立极狐疑的目光打量了下孙朝肃。
“老夫回南京后问问陛下,有没有这回事。你家这鸡肉倒是做得不错。”
孙朝肃赶紧给黄立极掰下一块大鸡腿,放到他面前。
“元辅费心了,多吃点,这是黄泥煨三黄鸡,听我侄儿说叫什么‘叫花鸡’。元辅今天吃了,我们以后要叫‘相公鸡’了,常熟人要永远铭记元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