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官员目光闪烁,已将这无名信与文彦博悄然挂钩。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旁听的刑部沈郎中忽然起身,拱手道:“章相,下官有一言。
“此信既无具体署名,仅凭笺纸印痕便欲推定受信之人,恐失严谨。
“况且,下官日前收到匿名举告,称另有一批与张纶杀良冒功案直接相关的人证物证,现已押送进京途中,不日将到。下官以为,此案关乎边将重罪,亦可能牵涉朝臣清誉,更应详查所有线索,综合比对,方可避免偏听偏信,冤枉无辜。”
他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
你章惇拿出的这封密信来历可疑,而我手里有更直接的苦主和证据即将到位,案子不能让你一人说了算。
章惇盯着沈郎中,眼神阴鸷。
又是匿名!
又是即将到位!
裴之砚,你究竟安排了多少后手?
他强压怒火,沉声道:“既有新人证物证,自当一并审理。然此信关乎重大,亦需彻查。三司当加紧督办,务必在限期内,将所有线索查清,禀明圣裁!”
他再次强调限期,试图重新扣紧枷锁。
然而,退堂后不到一个时辰,宫中便有内侍至政事堂传口谕:
官家体恤诸位辛苦,闻张纶案证人证据将增,为求案情水落石出,着三司悉心审理,不必固守原定期限,务求公允扎实。
口谕不长。
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轻轻扇在了章惇“限期结案”的脸上。
风向确实变了。
裴府书房,裴之砚接到承德传来的消息,久久不语。
陆逢时为他斟了杯热茶:“官家此举,是制衡,也是警告章惇莫要太过。但对我们而言,时间稍宽,未必全然有利。章惇伪造密信受阻,必会再寻他法,攻势只会更烈。”
“我知道。”
裴之砚握住茶杯,掌心温热,“他在明,我们在暗。他急,我们便不能急。沈郎中手中的真苦主和铁证,是我们最后的底牌,必须用在最关键的时刻。现在,我们要帮他稳住,也要帮黄庆基、沈郎中他们,顶住章惇的压力。”
他抬眼,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这场仗,已从追查边将之罪,变成了朝堂人心的博弈。看谁能撑得更久,看谁……更能让官家相信,自己才是为国除弊、而非党同伐异的那一个。”
章惇回到相府书房,面沉如水。
官家那道口谕,如冰锥刺股,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之上那双年轻眼眸里审视与制衡的寒意。
裴之砚,还有那些藏在暗处与他呼应的人,竟真能撬动帝心?
“相爷,如今我们……”
幕僚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开口。
“慌什么!”
章惇打断,声音却因压抑怒意而微微嘶哑,“陛下要公允,那就给他‘公允’!张纶案证据确凿,其罪当诛,这点谁也翻不了案!文彦博……”
他眼中狠色一闪,“即便那封密信暂时定不了他的罪,但‘御赐笺纸’、‘旧部指认’,这些疑云足够让他在士林清誉扫地,让所有观望者看清,与旧党牵连是何下场!”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裴之砚想用真苦主翻盘?好,本相就让他的苦主,变成攀咬同党的疯狗!
“去,安排我们的人,接触沈郎中保护起来的那两个证人。威逼利诱,务必让他们在堂上说出,指使他们进京告状的,是文府旧人,或是收了裴府的好处!”
幕僚一惊:“相爷,这…是否太过冒险?万一识破…”
“冒险?”
章惇冷笑,“如今已是图穷匕见!官家态度暧昧,旧党残余未清,新党内部亦有杂音。不用猛药,如何震慑群小?按我说的去做,手脚干净些。
“记住,我们要的不是他们立刻改口,而是在关键时刻,说几句模棱两可,引人遐想的话!
“只要埋下种子,自会有人替我们让它开花结果!”
裴府中,夜色已深。
陆逢时并未入睡,在内室床上盘膝调息。
孕肚圆隆,灵力运转时需格外小心绕过胞宫,但蕴神珠温养下,她的神识依旧清明敏锐。
方才裴之砚将日间变故与担忧尽数告知,她虽面色平静,心中还是忍不住推演此事接下来的发展节奏。
章惇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真苦主的存在,此刻已成他心头刺。
他会如何拔刺?
直接灭口?
难度太大,且易留把柄。
她觉得最有可能的是重新制造别的脏东西泼他们身上,乃至反咬一口。
她缓缓收功,睁开眼。
烛火下,裴之砚正就着灯火查看陕西路最新送来的几份普通军务文书,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冷峻。
“砚郎,”
她轻声开口,“沈郎中那边,需再递一句话。”
裴之砚抬头看她。
“让他提醒那两位苦主,无论何人接触,许以何利,或是威胁,都只需牢记四个字,据实而言。此外,请沈郎中设法,将苦主挪去皇城司,章相的手再长,也不敢伸向宫中。”
裴之砚放下文书,走到床边。
“放心,此事我已有安排,你如今身子越发的重了,少思少虑,这些我一定能妥善处置的。”
“好。”
人证物证需要她快速传递保护,她或能凭着这一身修为优势,提供帮助。
但现在已经是到了双方拼智力权谋之时。
这点,裴之砚比她在行。
且他的速度也是非常快,当夜沈郎中府邸侧门悄然驶出一辆青篷马车,在寂静的街巷中七拐八绕,最终没入皇城司府衙。
马车内,正是蒙奇护送进京的两名苦主。
次日清晨,沈郎中依例前往皇城司协查案卷,实则亲自将裴之砚交代的嘱咐转达。
苦主本就是满心冤屈血恨而来,闻言更是惕然,连声保证知晓分寸。
几乎在同一时间,章惇派去接触苦主的人,在沈郎中府外盯了两日,才发现人早已转移。
几经打探,得知人进了皇城司,顿时傻眼。
消息传回章相府,章惇气得砸了第二只茶盏:“好,好你个裴之砚,竟想到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