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春儿正要应声,外间已经传来一阵喧哗。
男人的呵斥、丫鬟的阻拦、家丁的劝解声混在一起,越来越近。
甚至隐隐能听见春儿口中那位“张管事”在说:“军爷!军爷容禀!”
“这里是弘农杨氏的别院,我家小姐大晚上的正在休息,实在不便……”
“管你什么羊氏牛氏!老子是右武卫中郎将赵猛!”
那声音如同炸雷,充满了一股不容置疑的武人煞气。
“奉陛下旨意搜山,捉拿劫持朝廷命官的要犯!再敢啰嗦阻拦,一律按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沉重的木器被粗暴地推倒砸在地上,伴随着几声压抑的惊呼。
杨玉嬛眼神骤然一凛,原本因沐浴而微带慵懒的眸光,瞬间变得如寒星般锐利清冷。
她没有丝毫慌乱,一把扯过搭在屏风上的素白寝衣,手臂利落地一旋便披在身上,迅速而精准地系好衣带,将春光尽掩。
紧接着,她探手抓过一件斗篷,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张尚带着水汽、清丽绝伦却冷若冰霜的脸庞。
“春儿,不要在外面吵闹。”
这清越的声音,如一道无形的敕令,外间那沸反盈天的嘈杂骤然陷入了一瞬诡异的死寂。
杨玉嬛继续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轻慢的从容:
“告诉外头的军爷,容我更衣整妆,自会出来相见,请他们稍候片刻。”
“也请军爷,给我这位杨氏女一点面子。”
短短两句话,既不失礼数地给了外面气势汹汹的军队台阶下,又滴水不漏地守住了世家贵女应有的尊严与体统,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果然,那个粗豪的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虽依然洪亮,但方才那股子蛮横霸道的气势已明显收敛了几分,带上了些许礼数:
“原来是弘农杨氏的杨大小姐,本将右武卫中郎将赵猛,失礼了。”
“本将奉命搜查南山每一处屋舍院落,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还请小姐体谅,行个方便。”
“我等……就在院中等候便是。”
最后一句,透着一丝让步。
“有劳赵将军了。”
杨玉嬛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吩咐完,她立刻对着模糊的铜镜,只取过口脂,用指尖蘸取少许,均匀点在唇上,晕开一抹娇艳却不过分浓烈的海棠红。
清丽的面容未施脂粉,更显天生丽质,眼神却沉静如深潭。
越是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她深知,越不能露怯,一丝一毫的慌乱都会成为被轻视的破绽。
穿好软底绣鞋,杨玉嬛深吸一口气,挺直了纤细却坚韧的脊背,抬手,稳稳地推开了浴房的门扉,步履从容地走了出去。
院中景象令人心头一紧。
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小小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跳跃的火光将幢幢人影拉长扭曲。
至少五十名身着手持雪亮横刀的右武卫兵卒,如冰冷的雕像般肃立,将这座原本清幽雅致的别院围得水泄不通。
这架势,很大啊!
为首的将领赵猛,果然人如其名,是个身材魁梧、面膛黝黑的壮汉,一身锃亮的明光铠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
他见杨玉嬛出来,目光如电般扫过她周身,随即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
“深夜叨扰,末将职责所在,望小姐海涵!”
杨玉嬛立在阶上。
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地盈盈还了一礼,裙裾纹丝未动,声音清冷平稳,不见半分被惊扰的慌乱:
“将军奉圣命行事,何来叨扰之说。职责所在,玉嬛自当配合。请——”
她侧身,让开通往内院各处的道路,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寻常待客。
赵猛也不多言,猛地一挥手,沉声下令:“搜!”
十余名精悍兵卒立刻如狼似虎般鱼贯而入。
他们分头扑向各处厢房、书房,甚至连厨房和堆杂物的柴房也不放过。
粗暴的翻检声、器物碰撞倾倒的声音不断传来。
火把的光焰在门窗间剧烈晃动,将廊下鸟笼中那只画眉惊得疯狂扑腾,发出凄厉的哀鸣。
杨玉嬛没有跟随入内。
她静静地伫立在庭院中央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
春儿和秋月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如纸,强忍着惊惧垂手侍立在她身后,身体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杨玉嬛的目光平静地扫视着那些闯入者,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片刻后,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院中显得格外清越动人,穿透了兵卒们制造的嘈杂:
“敢问赵将军,今夜如此兴师动众,惊扰四方,究竟所为何事?”
“南山向来清幽僻静,与世无争,何至于藏匿朝廷要犯这等骇人之事?”
赵猛闻声转过身,黑脸上掠过一丝犹豫。
按军律本不该向外人透露案情细节,但眼前这位,是弘农杨氏的嫡长女,门阀贵女,绝非寻常人家的小姐可以随意打发。
他略一思忖,走近几步,压低了本就洪亮的嗓音,带着几分谨慎道:
“杨小姐既问起也罢,实不相瞒,是有胆大包天的贼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持了淮阴侯楚大人!”
“陛下龙颜震怒,下旨彻查,务必将贼人捉拿归案。”
“那贼人骑马逃入这南山之中,我等奉命搜山,一寸地皮、一间屋舍也不能放过!若有惊扰,实非得已。”
“淮阴侯楚奕?”
杨玉嬛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名字,即使她久居南山,隔绝尘嚣,亦如雷贯耳。
族中往来的书信里每每提及此人,字里行间无不充满深深的忌惮与压抑的怒火。
这样一个权柄煊赫、仇家遍布朝野的人物,竟会在天子脚下、京城重地被人劫走?
这简直匪夷所思!
“原来如此……”
杨玉嬛轻声道,掩去了眼中一闪而逝、快得令人无法捕捉的异样光芒,似是震惊,又似是玩味。
她倏然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向赵猛,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提议:
“赵将军,南山方圆数百里,林深壑险,地形极为复杂。”
“单靠诸位军爷这般拉网搜寻,如同大海捞针,只怕事倍功半,徒耗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