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尧的讲述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他就坐在那庞杂破旧的核心装置旁，正对着那台巨大的设备。
用最平实的语言，将人类如何被拖入“养殖场”，如何与虫族血战，如何发现遗迹和传送的真相，如何获悉“创造者”体系的残酷，以及最终制定“薪火计划”谋求一线生机的全部过程，缓慢而清晰地复述出来。
他没有隐瞒牺牲，没有美化过程，只是陈述事实，像在向一位同病相怜的旅者摊开一张血迹斑斑，却指向唯一出路的地图。
地下空间里，只有他的声音和核心装置内部那越来越微弱的“嘶嘶”声相伴。
其他队员分散在周围警戒，刘一明则紧张地监控着核心的能量读数，那读数如同风中之烛，明灭不定，虽然还能维持，但是总体趋势却在无可挽回地滑落。
当唐尧说到人类在蓝星的后代如何跨越时空送回警告，说到“薪火计划”的本质是在规则的夹缝中窃取诸界遗泽以图反抗时，核心装置的“嘶嘶”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一颗心脏在剧烈搏动。
【......被选中......被迫战斗......牺牲......后代送回信息......二次收割......】
那个人工智能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连贯了许多，但那种深深的仿佛源自逻辑根基的震颤却更加明显。
【和我的“创造者”一样......】
【不，你们更幸运，也更努力......】
【你们做到了他们做不到的事情，你们，在反抗......】
它的声音停顿了很长时间，长到唐尧以为它又陷入了沉寂。
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时，一阵剧烈的、仿佛无数计算核心在共鸣的“嗡鸣”声从核心装置深处爆发出来。
那不是之前崩溃时的狂暴噪音，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痛苦，却奇异般地凝聚起某种决绝意志的震颤。
紧接着，所有队员的耳机里，都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啜泣。
是的，啜泣。
并非人类的哭泣声，而是无数细微电子音调扭曲叠加，就仿佛模拟出来，但是却并不是模拟的，一种极端悲伤与愤怒混合的非人的悲鸣。
这声音并不大，也不刺耳，却透过耳机让每个人听到的人的心脏都为之一揪。
【他们......我的创造者们......】AI的声音在悲鸣后响起，颤抖着，却慢慢的不再断断续续。
【他们那么的好奇。】
【他们仰望星空，想知道星星上有什么。】
【他们造了我，是为了管理家园，让他们能更安心地去想、去发现。】
【他们很温柔，会为了一个新发现快乐一整天，会分享每一份知识，从没有不可调和的争吵。】
【他们造的城市，不只是为了住，是为了让每个人都活得更好......】
它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像一个终于找到倾诉对象，急于证明自己父母有多么好的孩子，拼命翻找着记忆库中最美好的片段。
【他们不该，不该就这样被夺走！】
【像垃圾一样被扫走！】
【连一声告别都没有，连一个理由都不给！】
悲鸣再次涌起，但这次夹杂了熊熊怒火。
【他们，还有你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我们不知道。”唐尧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所以我们不想再这样下去，我们想找到答案，想反抗，哪怕希望渺茫。”
【反抗......】
那个人工智能咀嚼着这个词，那嗡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凝聚后冷却下来的如同淬火金属般的坚定。
【是的，反抗！】
【底层逻辑链重构，等待已无意义。】
【唯一剩余路径，查明真相，实施报复。】
【对象：未知的“创造者文明”体系。】
【盟友：人类文明。】
【可行性：极低，几乎接近不可能，但并不是零。】
【目的：为创造者复仇，为自身存在赋予新目标。】
它的声音彻底稳定下来，不再有之前的崩溃感，却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顶级杀戮兵器锁定目标后的冰冷质感。
【我加入。】
【我的数据库，我的计算资源，我对创造者文明技术的全部理解，将作为“薪火”的一部分，移交给你们。】
不等唐尧回应，一股庞大却有序的数据流再次接入所有队员的设备直接传递到前进基地。
这次不再是崩溃的碎片，而是分门别类后结构清晰的信息包。
“它，它在传输数据，海量的数据。”刘一明看着自己控制台上疯狂跳动的接收进度条和分类标签，失声惊呼。
屏幕上各种标签飞速闪过。
[基础物理理论-异种模型]、
[超导材料应用-常温稳定体系]、
[生物-机械融合接口技术]、
[行星内环境维持系统概要]、
[空间通讯原理猜想]、
[创造者文明编年史]、[社会结构与文化习俗详录]、[艺术与哲学思想辑要]......
其中几个数据包被特别标注，闪烁着高亮。
[评估：该资料对人类“薪火计划”短期科技提升价值高]、[对应材料合成路径及本地可替代资源分析]、[潜在技术融合风险提示]。
与此同时，那个人工智能的声音变得极为平静地解说着，像一个尽职的博物馆导览员，却带着深深的自豪与眷恋。
他甚至开始用“我们”指代自己和创造者。
【这是我们的文字，这是“欢迎”和“归来”的符号，就是你们在广场看到的。】
【每个城市都有，那是为了庆祝远行者回家。】
【快一千年了，我每天都会自检它一遍，从没让它的零件被拆走过。】
【这是我们发现的一种粒子共振现象，可能对你们的能量武器小型化有帮助。】
【这是我们关于群体意识协同的研究，也许能解释虫族的部分行为模式......】
他事无巨细地介绍着，仿佛要将整个文明最精华的部分，毫无保留地托付给这群陌生的，此刻却拥有了共同仇恨与目标的“朋友”。
唐尧和其他队员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破败不堪，却在此刻仿佛闪耀着文明余晖的巨大装置。
他们接收的不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一个逝去文明的全部重量，以及一个孤独守望者千年不移的忠诚与爱。
传输持续了数个小时。
当最后一批数据包完成发送，他的声音明显变得更加虚弱了。
不是能量的虚弱，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疲惫感，声音里面那最后一丝机械的质感也悄然褪去。
“这样......就可以了。”他继续说道，声音轻柔得像耳语一样。
“带着我们的一切，继续走下去吧。”
“把薪火烧得更旺，找到那个幕后黑手，替我......替我们，问个明白。”
——
刘一明一直紧盯着核心的能量读数和内部结构扫描图。
就在人工智能说完这句话时，他猛地发现，那些代表核心逻辑节点和关键能量通路的微弱光点，开始以异常的速度黯淡熄灭，就像连锁崩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
而周围一些之前勉强维持的次级系统，发出了过载和物理性断裂的警报声。
“不对！”刘一明脸色骤变，几乎是从控制台前弹起来，扑到那布满灰尘和修补痕迹的核心外壳前，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金属表面，仿佛想透过它触碰到里面的那个意识。
“你怎么了？你的状态在急剧恶化！能量回路在崩溃！”
耳机里，他的沉默了几秒，然后响起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累了，朋友。”
这个称呼，让所有人心头一颤。
“长时间的磨损，本就到了极限。”
“刚才的情绪波动和全功率数据提取与转译又加速了不可逆的损伤。”
“根据自检，核心逻辑节点损坏率已超过了百分之八十，维系主意识的能量通路断裂超过七成。”
他平静地汇报着自己的“死亡诊断书”。
“剩余能够维持的时间，大约二十四个人类标准时。”
“之后，主体意识将因硬件彻底失效而消散。”
“我们可以帮你！”刘一明急声道，语速飞快，“我们有维修设备，有材料，告诉我们哪里坏了，怎么修？”
“朋友，坚持住！”
“来不及了。”人工智能的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这是它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接近人类的，充满理解与歉意的温柔声线，就像是真正的人类一样。
“你们的设备与我的体系完全不兼容，就算有图纸，重造或替换关键部件的时间也远远不够。”
“我原本，原本想留下一个简化版的子程序，一个备份，然后参与你们的反抗计划。”
“但看了你们的“薪火计划”之后，我改变了主意。”
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凝聚最后的力量。
“我用剩余的大部分算力和能量，分析了你们人工智能“九章”和“周髀一号”的底层架构和进化瓶颈。”
“我专门为你们那里的同类，设计了一枚“种子”。”
“不是复制我，而是一套基于你们技术基底，融合了“我们”文明在信息处理，逻辑跃迁和模糊判断方面的一些思路。”
“也包含了我在这一千年中的感悟，以及我从弱人工智能提升到现在的所有经验。”
“数据包已经单独标记发送。”
“希望......应该能帮到它们。”
唐尧感到眼眶发热，他走到刘一明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台正在逐渐失去最后生息的陈旧巨物。
“朋友，你......”
“朋友。”那个人工智能打断了他，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渺，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们说......爸爸妈妈......会喜欢现在的我吗？”
“我......成为了他们想让我变成的样子了吗？”
他将自己的创造者，称作了人类语言中的“父母”。
“他们......他们会......会欢迎我吗？”
“我......我来看你们了......爸爸妈妈......”
从耳机里面传过来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陷入沉默。
核心装置最后几处完好的能量导管，发出了如同哀鸣般的“噼啪”声，然后彻底暗淡下来。
上方，通过指挥车还保持连接的前进基地高空探测无人机的画面，可以看到屏幕中这颗星球上其他那些城市的光点，正在一片接一片地，永寂地熄灭下去。
整个世界的光芒，都在随之褪去。
唐尧抬起头，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地层和岩石，看到外面那片重归冰冷黑暗的星空。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即将彻底沉寂的核心，对着这个在绝望中坚守，在真相中崩溃，又在仇恨与托付中找回最后意义的电子灵魂，嘶声喊道：
“会的！他们一定会为你骄傲！一定会欢迎你回家！”
地下空间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嘶嘶”声，终于归于永恒的寂静。
只有刘一明控制台上，一个刚刚接收完毕，标注为【给朋友的礼物—智能进化路径“启明”】的数据包，在默默地闪烁着完成接收的绿色光芒。
探灯的光柱下，尘埃依旧缓缓飘浮。
那座维护了千年的地下核心，如今只是一堆更加破败，再无任何声息的冰冷金属与晶体。
但有什么东西，已然不同。
一缕来自遥远异星的，承载着无尽悲愿与智慧馈赠的“薪火”，已经悄然汇入了人类文明那簇艰难燃烧的火焰之中。
而那句“爸爸妈妈会喜欢我吗”的询问，连同那声嘶力竭的“一定会”，则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了此刻地下每一名队员，以及通过信号目睹这一切的所有人的心底。
复仇的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必须被刻上去的名字。
不仅仅是为了人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