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很快有了新的家,她有了一个继父,还有一个继妹。
她们搬去了大洋彼岸,一个总是阴雨绵绵的地方。
新家的房子很大,很安静,妈妈的笑容变得很客气,话语里总是“你叔叔”、“你妹妹”。
她缩在宽敞的客房一角,像一件被暂时搁置的旧行李。
学校是另一场漫长的冬雨。
语言是隔阂,东方面孔是异类,沉默寡言是原罪。
她的课本会“不小心”掉进水槽,午餐盒里被倒入恶心的酱汁,储物柜塞满嘲弄的纸条。
最冷的一个雨天,她被反锁在空旷的体育馆器材室里,直到夜幕降临,才被巡查的校工发现。她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抱着膝盖坐在一堆垫子中间,像只被遗弃在路边、毛发尽湿的小猫。
回到家,妈妈只问她怎么又把身上弄这么脏?让她安分一点,不要去招惹同学。
热水澡冲刷不掉骨头缝里的寒意。
学校和家,是两个方向的、望不到尽头的隧道,光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白天却困得睁不开眼。
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母在跳舞,老师的讲话声忽远忽近。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瘦得校服外套空荡荡地挂着。
她不再感到饥饿,食物味同嚼蜡,也不再感到悲伤,心里只剩一片荒芜的麻木。
老师终于找来家长,委婉地说她患上了抑郁症,建议她回家休息,最好看看心理医生。
于是,她“被休息”了,休学回家。
但是林美茹根本没有心思给她治疗,新的婚姻、新的家庭需要她全部的精力和讨好。
林星眠成了一枚多余的、碍眼的钉子,被彻底搁置在那间冰冷的客房里。
学校不再需要她去,林星眠就一直被关在家里,接受继父时不时的虐待和继妹的欺负霸凌。
继妹将这种有恃无恐的欺凌发挥到极致。
打翻她的饭菜,藏起她珍视的外婆的遗物,用来威胁她,让她求饶下跪,用最刻薄的语言攻击她,说她是被抛弃的废物......
诸如此类的事每天都在上演,她乐此不疲地看着她惊慌失措或默默流泪的样子。
而最深的恐惧,来自深夜。
醉醺醺的继父在走廊徘徊的沉重脚步声,门把手被轻轻拧动的细微声响,都足以让林星眠瞬间寒毛倒竖,心脏狂跳到窒息。
她会用尽力气挪动椅子抵住房门,然后整个人蜷缩在门后,背脊死死抵着冰凉坚硬的门板,在无边的黑暗与恐惧中,睁大眼睛捱到天明。
她不敢睡,不敢发出声音,连呼吸都放得轻而又轻。
因为继父喝醉了会打她,她的哭声那么大,妈妈却像听不见。
被邻居问起时林美茹还会替那个男人遮掩,说是家里的孩子在玩闹。
明明不是的,明明她一遍一遍地在求救在呼喊她........
继父的拳头再次落在身上时,林星眠听见的却是另一种声音。
那是木柴在灶膛里噼啪的轻响,是外婆踮着脚从老式碗柜顶层拿下搪瓷罐子时,冰糖在罐子里碰撞响起的声音。
罐子里装着冰糖,外婆总在她咳嗽时用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打开锁,捻出一颗晶亮的冰糖放进她嘴里。
“甜不甜?”
外婆的手很糙,掌心的茧子刮过她的脸颊,却比世上最软的绸缎还让她安心。
砰!
又一拳砸在肩胛骨上,她疼得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他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脸。
头皮传来撕裂的痛,但林星眠没吭声。
她只是睁大眼睛,透过生理性的泪水望向天花板。
天花板上的灯是云朵的形状,她好像看到了外婆家后山的那片云。
外婆会在夏天的午后指着那样的云说:“眠眠你看,像不像一只歇脚的雀儿?等会儿怕是要下雨,外婆给你收衣裳去。”
“哑巴了?我让你说话!”
继父被她的沉默激怒,另一只手猛地掴在她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房间回荡。
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麻木,然后火辣辣地烧起来。
她想起小时候淘气爬树,摔下来蹭破了胳膊,火辣辣地疼。
外婆不会骂她,只是叹着气从院子里的老井打上沁凉的井水,用浸湿的旧毛巾小心敷在她伤口周围。
“疼就哭出来,外婆听着呢,小孩子都喜欢爬树,外婆不说你。”
外婆的手凉凉的,动作那么轻,好像她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井水的凉意丝丝渗入皮肉,压住了灼痛。
外婆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外婆花白的头发上,金灿灿的。
可现在,没有井水,没有阳光,只有拳头和巴掌,还有继父粗重的喘息和咒骂。
“晦气东西,白吃白喝,和你那个没用的妈一样.......”
每一拳落下,都像是要把她单薄的身体砸进地板里。
她终于忍不住,从齿缝里挤出微弱的呼唤。
“妈妈.......”
“妈妈......妈妈救我.......”
门外的走廊,有灯光从门缝底下溜进来一丝。
她听见了,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门外响起林美茹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语气。
“怎么了?这么大动静,是眠眠又不舒服了吗?”
不是“住手”,不是“放开她”,是“不舒服了吗”。
轻描淡写,将一场暴行定义为“不舒服”。
男人喘着粗气暂时停下了动作:“没事,替你管教一下女儿,你不用管。”
门外静了几秒,林星眠死死盯着那条门缝下的光带。
求求你,妈妈,求求你推开门,看看我......
“那、那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见那个重要的客户呢。”
林美茹的声音再次响起,更轻,更快,仿佛急于逃离什么。
“眠眠,别闹你叔叔了,快睡吧。”
脚步声响起,不是靠近,是远离。
主卧的门开了,又关上。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和死寂,她无法抑制地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发出的细微颤抖。
男人似乎也因为门外这一出而觉得有些扫兴,或者是打累了。
他松开了揪着她头发的手,林星眠脱力地跌回冰冷的地板上。
男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能救你。”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甚至没费心关紧房门。
冷风从门缝灌进来,吹在她伤痕累累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林星眠才感觉到一点力气回到冰冷的四肢。
她尝试动了一下手指,钻心的疼从各个关节传来。
她一点点挪动,像一只被车轮碾过又侥幸未死的小动物,艰难地爬向床边。
终于够到床沿,她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拖上了床,蜷缩进最里面的角落,用那床单薄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连头也蒙住。
黑暗包裹着她,身上每一处伤都在叫嚣,嘴里血腥味挥之不去。
被子底下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但在这里,谁也看不见她了。
她把滚烫疼痛的脸颊贴在冰冷的膝盖上,闭上眼睛。
黑暗中,外婆的样子却总是会在这时候浮现出来。
外婆系着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忙碌,背影有些佝偻。
外婆戴着老花镜,就着昏黄的灯光给她缝补磨破的裤脚。
外婆用蒲扇给她轻轻扇着风,驱赶夏夜的蚊虫和闷热,嘴里哼着世上最动听旋律的歌谣。
“外婆.......”
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外婆,我好疼.......好冷.......”
她仿佛感觉到那双粗糙温暖的手,正轻柔地抚过她的头发,拭去她的眼泪,仿佛听到那个慈祥安宁的声音在耳边说:“眠眠乖,不哭了,外婆在这儿呢........”
可是幻觉终究是幻觉。
被子外面,只有空荡荡的房间,灌进来的冷风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继父在主卫呕吐洗漱的声音。
现实是冰冷的拳头,是母亲关上的门,是继妹明天可能变本加厉的嘲弄,是身上无处不在提醒她孤独与无望的疼痛。
她把身体蜷缩得更紧。
她多么渴望能再一次扑进外婆怀里,闻到外婆身上的味道。
多么渴望能在夏夜的院子里躺在外婆身边的竹席上,听外婆讲那些老掉牙的、关于月宫和鹊桥的故事,然后在外婆一下一下缓慢的蒲扇凉风中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渴望像野草,在绝望的冻土下疯狂滋长,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比皮肉之苦更深入骨髓的痛,是意识到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暖和庇护已经永远失去了的绝望。
离天亮还有很久很久吗,她只能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将自己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稍微留住一点记忆中外婆怀抱的余温。
天亮后,她会松一口气,代表她可以喘息,林美茹会给她药让她止痛。
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呆呆地看着窗外,她不想面对母亲绝情的眼睛。
窗外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偶尔有鸟飞过,很快就不见踪影。
她渐渐不再说话,不再期待明天,明天和今天不会有任何不同。
她只是日复一日地抱着膝盖,坐在房间的地毯上,看光线从窗子这边,慢慢移到那边。
像一株被遗忘在暗处的小花,悄无声息地停止了生长。
直到很久以后,像处理一件积压的旧行李,她被接回国。
所以,盛墨问她有没有过幻想,有没有过青春的悸动。
她真的没有。
别人的青春或许很美好。
可她的青春是试卷上拼尽全力换不来一个微笑的分数。
是礼堂里空荡荡的邻座。
是异国器材室里无边的黑暗和寒冷。
是深夜门把手转动时冻结血液的恐惧。
是母亲那句“安分点”的无所谓。
是镜子中日渐枯萎、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倒影。
她从未幻想过白马王子或甜蜜初恋。
她的整个少女时代都在学习如何蜷缩起来才能让自己显得渺小,更不起眼,才能少受一点伤害。
爱与被爱,喜欢与悸动,那些属于明媚青春的词汇,对她而言陌生得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又该如何去产生幻想呢?
她的少女时代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看不见任何光明的可能。
好在现在有了绳子将她一点一点从深渊里拉了出来,她的世界变得明亮了。
“现在好啦,我有姐姐,沈老师,还有你们,遇见你们是我最幸运的事。”
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
她永远都会心怀感恩,永远都会满怀希望地活着,不辜负上天赐给她的这份救赎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