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躬身道:
“殿下深谋远虑,臣钦佩之至!臣在福建,定当厉兵秣马,整顿船炮,静候殿下钧旨!”
朱慈烺点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船队正破开碧波,向着福建的方向驶去。
而远方那道深色的海岸线,依旧静静地横亘在海天之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也等待着未来的命运。
“加速航行,直抵福建。”
朱慈烺命令道。
“臣遵命!”
郑芝龙朗声应道,转身走出舱室,向舵手传达命令。
庞大的船队调整帆向,吃满了风,在辽阔的东海上,划开一道白色的航迹,向着那片即将掀起新一轮波澜的土地驶去。
经过半日的航行,远方陆地的轮廓已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一望无际的海平线,而是联绵起伏的黛色山峦与隐约可见的城郭轮廓。
郑芝龙指着前方,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与自豪:
“殿下,前方那处最大的港湾,便是泉州府安平镇外的‘石井澳’,亦是我郑氏故里所在,码头就在镇子东头。”
朱慈烺极目远眺,点了点头。
与抵达南京时那种旌旗蔽日、人山人海的盛大官方迎驾场面不同,此刻远望安平镇码头,虽也能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与飘扬的彩旗,但规模显然小了许多,气氛也更偏重于地方性。
这也在情理之中,太子出巡与皇帝南巡,规格自有天壤之别。
更何况福建远离政治中心,此行的“探亲”色彩颇为浓厚,排场自然不必如南京那般极致。
船只缓缓驶入海湾,岸上的景象逐渐清晰。
码头及周边空地上,早已是人群汇聚。
最前方,是身着各色官袍的福建地方官员,从福建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等三司大员,到泉州知府、同知、晋江县令等地方官,依品级肃立。
他们能获得在此迎驾的资格,已是莫大荣幸,毕竟绝大多数人并无机会前往南京觐见天颜。
此刻人人神色恭谨,反复整理着衣冠。
官员队列之后,则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士绅、耆老、商界代表。
再往后,便是人数最多、也最为激动的一群人,也就是郑氏宗族子弟。
上至白发苍苍的族老,下至懵懂幼童,凡在安平镇及附近能赶来的郑姓族人,几乎倾巢而出。
男子们身着整洁衣衫,努力挺直腰板,妇孺们则挤在稍后的位置,翘首以盼。
对他们而言,太子驾临,不仅是朝廷的恩典,更是郑氏一族莫大的荣耀!虽然皇帝未能亲至让人略有遗憾,但未来的天子驾临,其意义同样非同小可。更何况,太子此行亦有“回门”之意,于情于理,郑氏全族都必须拿出最高的礼数来迎接这位尊贵无比的“姑爷”。
船舷边,郑小妹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思乡之情。
她紧紧攥着身旁琪琪格的手,指着越来越近的码头、熟悉的街巷与屋舍,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琪琪格快看!那里便是我的家了!”
她如数家珍般地向这位来自草原的姐妹介绍着家乡的点点滴滴,眼中闪烁着游子归乡特有的光芒。
琪琪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轻声赞道:
“果然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烟稠密,与北方草原确是不同风光。”
然而,在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与乡愁。
眼前这南国的温柔水乡,楼阁玲珑,市井繁华,海浪轻柔,与她记忆中那辽阔无垠、天苍野茫的蒙古草原,是何等的天差地别。
尽管这数月来,她见识了前所未闻的景色,领略了江南的富庶与文明,但内心深处,最让她魂牵梦萦的,依旧是那片可以纵马驰骋、仰望星空、充满了自由与野性气息的故土。
只是,看着郑小妹如此欣喜,她将那份乡愁深深埋起,脸上笑意不变。
“准备靠岸!”
郑芝龙洪亮的声音响起,水手们开始忙碌地降帆、抛缆。
朱慈烺在郑芝龙及一众东宫侍卫的簇拥下走到舷梯口,他今日身着杏黄色四爪蟒袍,头戴翼善冠,虽年仅十五,但久居上位,又历经风浪,自有一种沉稳凝练、不怒自威的气度,与他的年龄颇不相符,令人不敢轻视。
船只终于稳稳停靠。跳板架设妥当后,锦衣卫与东宫侍卫率先下船,迅速在码头清出通道并布设警戒。
一切就绪,随行太监高唱:
“太子殿下驾到——!”
刹那间,码头上所有等候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伏于地。官员在前,士绅在中,百姓族人在后,黑压压一片。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草民恭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之声,虽不及南京码头那般震耳欲聋、响彻云霄,却也整齐洪亮,充满了地方上特有的、带着海腥味的热情与敬畏。
无数道目光,偷偷抬起,敬畏而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从銮舆中走出的、传说中的大明储君。
只见他面容俊朗,眉宇间英气逼人,虽然年少,但步履沉稳,目光扫过之处,竟让人心生凛然,不敢直视。
果然是天家贵胄,龙凤之姿!
朱慈烺脸上带着温和而不失威仪的笑容,虚抬右手,声音清越:
“诸位平身。”
“谢太子殿下!”
众人再拜后,方才陆续起身,但大多依旧垂手躬身。
朱慈烺先是接见了一众大明官员,随后在郑芝龙的示意下,一群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男子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来到近前,再次向朱慈烺行大礼。
为首的是几位年过五旬的老者,乃是郑芝龙的叔父郑瑁、郑璟等人,其后是郑芝龙的几位兄弟,如郑芝虎、郑芝豹、郑芝鹏等,再往后是郑芝龙的堂兄弟、子侄一辈中的佼佼者。
郑氏男丁,凡有头有脸者,几乎尽数在此。
至于女眷,大多数依礼回避于府中,未曾露面。
郑芝龙在一旁低声为朱慈烺一一引见,朱慈烺皆微微颔首,温言慰勉几句,如“郑卿家镇守海疆,劳苦功高”、“郑氏忠勇,朝廷皆知”等,令这些初次面见天潢贵胄的郑氏族人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见礼已毕,郑芝龙便请朱慈烺登上前来迎接的太子仪仗车驾。
车驾前后,精锐侍卫扈从,郑氏族人与地方官员的车马紧随其后,形成一支颇具规模的队伍,离开码头,向着安平镇内最为宏阔的宅邸行去。
沿途街道早已净水泼洒,百姓被官兵拦在街道两侧,皆翘首观望,议论纷纷。
自郑芝龙获封侯爵之后,郑家便对这座祖宅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与修缮,如今的宅邸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然而,细看之下,其规制、用色、装饰,虽极尽精美,却严格遵循了侯爵府邸的界限,未见任何只有亲王、皇宫方可使用的龙凤纹饰、明黄琉璃瓦等僭越之物。
郑芝龙深谙官场险恶,从前在海上可以无所顾忌,如今既已归顺朝廷,位极人臣,又与天家结亲,在“礼制”这根红线上,他走得格外小心,绝不敢授人以柄。
车驾仪仗直达府邸正门。
朱慈烺在郑芝龙及族人簇拥下步入府中,穿过重重院落,来到用于接待贵客的正厅“海晏堂”。
此时,府中女眷已按品级大妆,在郑芝龙几位正妻、如田川氏(郑成功生母)、颜氏等人的率领下,于厅内静候。
见到太子入内,众女眷在郑芝龙的引见下,齐齐敛衽行礼,姿态恭谨,礼仪周全。
朱慈烺亦以礼相待,温言问好。
尽管从亲情论,这些女眷中有他的岳母,但从国礼论,君君臣臣,纲常不可乱。
朱慈烺始终端坐主位,受她们全礼,未曾有丝毫逾矩,郑氏众女眷也深明此理,举止言谈,丝毫不敢以长辈自居。
繁琐的见面礼仪持续了约一个时辰。
随后,盛大的接风家宴在府中最大的花园“涉趣园”中举行,郑家为此次宴会可谓煞费苦心,倾尽所能。
园内张灯结彩,戏台高搭,从福州、泉州请来的名厨操办宴席,山珍海味,水陆毕陈。
被邀请赴宴的,除了随行官员、本地重要官员、郑氏全族男丁、有头脸的姻亲故旧外,还有众多与郑家有生意往来、或在福建有影响力的豪商巨贾。
席开数百桌,赴宴者竟达两三千人之众!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敬酒寒暄之语此起彼伏,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这场面,虽不及皇家御宴的庄严恢弘,却另有一番东南沿海豪商巨室特有的、充满世俗活力与炫耀色彩的奢华与喧腾。
朱慈烺高坐主位,面带微笑,接受着众人的轮番敬酒与颂扬,心中却在冷静地观察着席间各色人等,评估着郑家在福建的真正影响力与底蕴。
与此同时,镜头转向关外辽东。
时令已入初夏,但辽东的清晨依旧带着寒意。
自去年秋冬之际,洪承畴利用离间计成功引发摄政王多尔衮与肃亲王豪格的激烈冲突之后,时间已悄然过去了小半年。
这半年来,清国内部的局势,表面上看,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豪格自那日愤然率本旗精锐离开盛京后,便一直驻跸于临近明军防线的边境重镇,再未踏足盛京一步。
他对外宣称是“整军经武,防备明军”,实则与多尔衮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的距离。
而身处盛京皇宫、大权在握的摄政王多尔衮,在这半年里,对豪格及其家眷,也表现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宽宏”与“稳妥”。
他未曾下过任何一道明旨召豪格回京,也未在粮饷补给、官职升迁等方面刻意刁难豪格及其部下。
对于留在盛京的豪格家眷,多尔衮更是关照有加,一应用度供给,甚至比以往更加丰厚,时常赏赐,逢年过节必有问候,做足了“兄友弟恭”、“顾全大局”的姿态。
这并非多尔衮转了性子,而是形势使然。
洪承畴那拙劣却又狠毒的离间计,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叔侄二人乃至整个满洲亲贵阶层内心深处的裂痕与猜忌。
事后冷静下来,无论是多尔衮还是豪格,亦或是冷眼旁观的代善、济尔哈朗、阿济格等其他亲王贝勒,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分明是明人的诡计!
可悲的是,即便知道是计,那根刺已经扎下,想要完全拔除而不留疤痕,谈何容易?
多尔衮若在明知是明军反间计的情况下,依然对豪格或其家眷下手,那无异于告诉所有人他气量狭窄、不能容人,甚至坐实了他“心中有鬼”的嫌疑。
这会让其他本就对摄政王权威心存疑虑的宗室王公怎么想?会不会人人自危?在强敌环伺、内部亟需稳定的当下,这种分裂的风险,多尔衮承担不起。
因此,他只能选择“高姿态”,将豪格一家高高“供”起来,以显示自己的“公正”与“大度”,稳住其他宗室之心。
豪格那边,经此一事,虽对多尔衮恨意难消,但也深知此刻翻脸,于己于国皆无益处。
他手握两旗重兵,在外统兵,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保。
既然多尔衮表面功夫做足,未加逼迫,他便也乐得拥兵自重,静观其变。
于是,清国高层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表面上风平浪静,政务军务如常运转,对明边境虽小规模摩擦不断,但并未爆发大战。
然而,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猜忌与隔阂的暗流却始终未曾平息,只是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一种“相敬如‘冰’”的氛围,在盛京的宫殿与边境的军营之间弥漫。
盛京城西,火器造办处靶场。
这里原是一处僻静的校场,如今被栅栏围起,增添了诸多标靶、掩体,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
靶场一侧,搭建有简陋的工棚,里面炉火熊熊,叮当之声不绝,正是仿制明军燧发枪的作坊。
此刻,靶场上,数名精心挑选的满洲白甲兵,正神情严肃地进行着火器操练。
他们手中所持,并非建奴惯用的弓矢或旧式火绳枪,而是一种造型奇特的火铳,正是建奴工匠根据费尽周折、付出不少代价才从明军防线获取的明军制式燧发枪,进行仿制的产物。
也就是说,建奴也有燧发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