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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南中闺秀

    太安四年七月甲子,宁州建宁郡,味县(今曲靖),宁州承诺给罗尚的五千援军仍未出发。其中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宁州刺史李毅的病情又加重了。

    李毅的病因是箭疮,病根来自于两年前的宁州叛乱。当时李特起事不久,李毅正致力于率兵援助罗尚平叛,无暇顾及于南中内部治理。结果这一个疏忽,就使得手底下有人胡作非为,继而在南中引爆了大乱。李毅只好率军回师平叛,两年辛苦征战,死在李毅手下的叛将可谓不计其数。但留在他身上的伤痕也极多,其中有一次,被人射箭入胸,几至于死。

    虽然宁州的医术足称独到,到底保下了李毅的性命。但至此以后,李毅到底不能再恢复如常,每次呼吸,都感觉肺部像火一样在燃烧,根本不能大肆行动。于是他只能保守在驻地之内,勉强维持着宁州刺史的运转。但实际上,这种运转正在变得越来越衰弱,宁州刺史府所能维持的秩序,也变得越来越聊胜于无。

    但这种秩序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一旦李毅真的病逝,谁也不知道,到底该由谁来维持住这个衰弱的局面。最后失序的恶果,又将由谁来承担。

    此时正是黑夜,味县城内一片寂静。

    经过蜀汉至晋室的多年经营,味县城方圆很大,与其说是一座城池,不如说是单纯的军事堡垒,城中设施无一不是遵照此功能设置的。除了高大厚实的城墙,和墙内沿着墙根挖掘的堑壕之外。城中还有一层土垒,是预备外城被攻破后用以抵抗入侵者的。土垒和外城之间堆满了守城器具,木料和石块更如山积。土垒之后,储备粮食物料的仓库联绵不绝。

    守城者的住所低矮,沿着唯一的主街道两排展开,煮食的大锅在燃烧的柴火上冒着热气,一些值夜班的士卒正在此处进食和歇息。巨大的堡垒都在围绕守城这个目标运转,其他与此无关的职能则丝毫也见不着。

    连刺史居住的城主住所,也不过是几个连在一起的简陋木屋,较其他住所稍高而已。

    入夜已深,几个卸去重甲,身穿戎服的军人站在刺史府前。他们身材高大,同时又神情焦急,视线频频地看向府内,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站了一会,看见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名戴面纱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布衣长裙,满手的血污,散发着恶臭的脓血气味,但她毫不受影响,仿佛没有闻到似的,脸色平静地望着大家。顿了一会儿,她对他们说:“刺史大人暂时没有大碍了,但他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请诸位将军放心,不要太过忧虑。他令我传令!”

    说罢传令,众人都屏息而听,她接着说道:“罗刺史那边已来信催促,不论他身体如何,准备好的五千援军,明日必须出发!相关人等,快去准备!”

    众人诺声而去。大家心里对刺史的伤势还有疑虑,毕竟他们是看着他呕血被抬进去的。但他们并没有做出过多异议,好似对这个女子也非常信服一般,俯首就散去了。只剩下一名中年男子继续站在门前,对那女子问道:“淑娘,我能进去见使君一面吗?”

    此人乃是建宁太守张峻,也是宁州刺史府的第二人。女子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淡淡道:“也好,我去煎些药汤,张公你先进去,稍微帮我看照一下大人。”

    张峻唯唯,待女子离开后,他推门而进,灯火摇晃,只见有两名侍女站立在病榻两侧,而病榻中央,一名面容枯槁的老人正躺在榻上,胸口包着纱布,满屋都是苦涩的药草味道。侍女搬来一张马扎,让张峻坐下,张峻则试探性的抓住老人的手,肌肤冰冷无比,脉搏也极为虚弱。若不是还能听到老人微弱的呼吸声,他几乎以为,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让张峻陷入了感怀之中:岁月何其残酷,哪怕是灭吴时意气风发的蜀中三杰,也会伤痛,也会衰老,最后也会像一个普通人一般虚弱无力,等待着死神来索取自己的性命。

    也不知是胸中疼痛,还是感受到了张峻手掌的温度,老人忽而从梦中惊醒,继而低声道:“水,水。”

    张峻反应过来,连忙向侍女索要了一碗热水,一手托着老人的后脑,一手轻微地向其灌水。等老人徐徐喝完后,他将手中的碗放下,问候道:“使君,还要什么吗?”

    李毅睁开眼睛,勉力看了张峻一眼,以几不可见的幅度微微摇头,说道:“是绍茂啊,不用了,我现在很好。”

    他说的很慢很吃力,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话语中的观点。张峻作为与他认识多年的下属,不禁更加感伤,他说道:“使君,你还要撑住啊,你这一去,南中的大事,还有谁能担当呢?”

    李毅勉强笑了笑,他道:“不是还有绍茂你吗?”

    “使君说笑话,我哪里当得?眼下这个局面,非得命世之才平定不可!”

    张峻一声长叹,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这几年的南中究竟乱到了什么地步。三年前的宁州,李毅拥兵六万,郡县平和,晋夷咸宁。但现在,宁州刺史府所能掌控的,已只有建宁半郡,其余各郡,多音讯隔绝,不复交通,而且瘟疫横行,叛夷遍地。麾下的军队更是只有两万不到,全然无法与乱军抗衡。

    从去年开始,李毅其实就已经开始向朝廷上书,希望朝廷能够向宁州派来新的刺史负责此事,但使者到了许昌后,祖逖哪里有空来管他?无非是向交州刺史吾彦下令,出了一次援兵,暂时缓解了宁州的燃眉之急。但从长远来看,宁州的汉人势力正在迅速减弱,若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南中就将彻底脱离华夏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张峻哪里敢继承宁州刺史之位,他自知才能不足,即使强行处理南中政局,也不过是令局面更乱罢了。

    房内一时陷入沉默,李毅喘了一会儿气,觉得好一些后,徐徐道:“我已经写信给世康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日,他会冒死来处理南中事宜。”

    李毅说的世康,乃是他的独子李钊,在朝廷中担任尚书郎,颇有文武之名。张峻得闻此言,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但他随即又露出紧张神色,问道:“可若是……世康不来,又该如何是好?”

    “那就……只有交给淑娘了”李毅叹道:“希望你们不会反对。”

    “怎么会?”张峻自是喜笑颜开,他道:“淑娘虽是女子,但为人明达有才,实不在使君之下,这一年来,她替使君操持军务,大家看在眼里,若有这样的人主持大局,谁都无话可说。”

    “只是……我有一个问题不太明白。”张峻叙说道:“以如今的形势,州中困难至此,找别人要援军尚且来不及。又何必响应罗益州,去给他派援军呢?”

    这正是张峻此行的目的,以宁州的境遇之捉襟见肘,他实在不觉得,从中拨去五千兵马北上,是什么明智之举。毕竟对于南中来说,五千人马,已是极为珍贵的人力,可对于北面的巴蜀战局而言,又能有多大影响呢?

    李毅其实也猜到了他的来意,他耐心解释道:“绍茂,巴蜀南中,本就是唇齿相依。以现在的局势,我们无法自救,就只能寄希望于巴蜀。”

    “这一次,我希望淑娘去北面,看似是支援,本质还是求援。”

    张峻闻言,难免将信将疑,可面对这个乱世,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此时李秀端着一罐药汁重返房内,他也不再多言,叹息一声后,出言告辞,便徐徐退出房内。

    待张峻离开,李秀取下脸上的面纱,开始给父亲喂药。她将药汁吹凉了喂过去,李毅喝了一口,便开始咳嗽,连带着他的笑容都泛着苦意,他道:“淑娘,你怎么还不歇息,不是说明日要去江州吗?”

    李秀双眸凝视父亲,轻声道:“大人,我早就习惯了,这都是小事。”

    李毅回望着女儿俏丽青春的面容,叹了一口气,沉默着将药汁一饮而尽,他叹息道:“跟了我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早知道南中会是今日这个情形,还不如让你随你兄长入洛。”

    而面对父亲的叹息,李秀却颇为轻松,她将碗罐收好,回头便取笑父亲道:“大人说得哪里话?洛阳那边,都快成一座空城了,兄长也是九死一生,才侥幸得活。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当今这个乱世,谁能安生呢?”

    听女儿言语如此成熟豁达,李毅也不禁笑了一笑,道:“你说得对。”但随即他又生出一种可惜,感怀道:“唉,可惜你不是男子,淑娘,若你是男子,做宁州刺史,都是屈才啊。”

    李秀又笑道:“好在大人不是女子,如大人这等容易伤春悲秋,若是女子,恐怕活不过三十。”

    女儿如春风般温柔的笑脸,总是能令李毅宽慰,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胸中则有更多的遗憾。身为一名父亲,要让女儿在乱世中独自闯荡,无论如何都是难以心安的,可他却不得不如此做。

    他轻轻地拍榻,示意李秀到身边坐下,然后吩咐道:“淑娘,你知道北上去干什么吗?”

    这是他早该对李秀嘱咐的事情,只是病情的突然恶化,使得他不得不将此事拖延至今。

    李秀的面色恢复平静,说道:“大人名义上叫我去援助罗公,实则是想让我求援。”

    “你果然猜到了。”李毅沉默片刻,又问:“你怎么看巴蜀的形势?”

    李秀并未思忖多久,很快回答道:“如果是罗公与李雄两雄相争,一者攻,一者守,攻难守易,罗公还有外援,或许能拖延时日许久。但如今安乐公刘羡也加入战事,便打破了这一态势,形成了新的局面。”

    “倘若三者之间刻意维持平衡,就是势成鼎足,或许还能形成长时间的僵持。但若是三方无意形成平衡,有一方率先灭亡,那剩下的两方也会就此强弱悬殊,巴蜀的一统也就快了。”

    “大人让我此去北上,应该是让我斟酌形势,先助罗公一统巴蜀吧!到那时,我再向其求援,引兵南下宁州解围。”

    李毅闻言大慰,他的判断没错,就从方才女儿的这一番分析来看,她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棋手。可惜在这个年代,她的才华终究不能得到正大光明的使用。

    李毅又问道:“淑娘,你知道该如何求援吗?”

    李秀用手指捻住发鬓处垂下的发丝,平淡道:“只要能出兵稳定南中大局,为大人消灭于陵承,女儿愿舍身联姻。”

    “唉。”听到这一句,李毅微微侧首,不愿意去看女儿平静的神情,他只觉得自己无能。但另一面,他也为女儿的觉悟感到欣慰,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个自强而不会怨天尤人的人,人生都会是不留遗憾的。

    故而当他再次转过头来,已不再带有对女儿的怜悯,而是如对待一个传人般,语重心长地说道:“淑娘,这不是为我,是为了南中的父老乡亲。”

    “也不一定要助罗尚,罗尚的个性,我太了解了。当年我、何攀、罗尚三人一同灭吴,我就知道,罗尚性急,战场上能杀人,何攀性缓,可以商量大事。反过来也是如此,罗尚他能杀人,就会闯下大祸,何攀顾虑太多,就会错失良机。”

    “现在天下已经成了这个乱局,朝廷也没有太多用处了。你北上之后,看谁能统一巴蜀,就向谁求援。不论是安乐公还是成都王,都不一定是错。安乐公算是我家的旧主,成都王也有一定的仁君气象。但总而言之,南中不能再乱了。”

    “这些年瘟疫横行,病杀了多少人……”

    李毅到底病得太重了,他说到这,精神疲乏至极,不自觉间就已昏沉睡去。李秀望着李毅,替父亲重新整理好寒衾,随后她重戴面纱,面纱之下,姣好的面容上仅残留有肃穆的神情。

    待她出了房门后,她纤细的腰间多了一柄三尺长剑,门前的侍女见她从马厩中牵来一匹枣骝马,问道:“阿姊不先在府中歇息吗?还有两个时辰才天亮,阿姊可以再等一等再去军中。”

    李秀一踏马镫,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好似蝴蝶一般轻盈,而后她道:“不必了,既已从军为将,男女不都一样?”

    “阿姊急着北上么?”

    “是呀,不北上,如何识得天下英雄?”

    说罢,李秀嫣然一笑,信手拉缰,马儿一声嘶鸣,月下衣裙翻飞。但见霜华之中,孤影轻踏石道,蹄声奔去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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