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二十六年的早春。
岭南春来早,木棉花开得如火如荼。
祝妍半年里走了许多沿海的州城,却都不及广州繁华,蕃坊之内,碧眼胡商络绎,异国货物堆积如山。
祝妍在这里见识了真正的海贸盛宴。
她下榻的客栈位于蕃坊边缘,推开窗,便能嗅到空气中混杂着香料、海腥、皮革与各种陌生的奇异气息。
“娘子,这岭南气候还真是与北方不同,前儿洗的衣裳,今儿摸着还没干。”素月推门进来,拎着手里的衣服叹气。
祝妍顺手摸了摸,笑道,“这干了,这是潮的,买些无烟的碳烘一烘就行。”
说完又道,“难为你了,做这些事儿,下次找浆洗的婆子洗便是了。”
素月摇摇头,“交给那些婆子,上次就洗坏一件儿,再说,娘子可别这样说,若不是遇着娘子,奴现在还不知道做什么营生呢。”
“那明日去成衣铺买些细棉的,不用洗坏了心疼。”
祝妍说完,素月更加拒绝,“娘子可没穿惯。”
“今儿不干活儿,跟我出门。”祝妍扯过衣服,搭在窗口的一把椅子上。
二人带了遮阳的帷帽,汇入蕃坊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祝妍看似随意闲逛,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街边店铺林立的货物,耳中分辨着各色口音的讨价还价。
穿过最热闹的市集,人声渐稀,空气里咸腥的海风味愈发浓重。
转过一道高大的砖石坊门,眼前豁然开朗,二人到了码头区域。
长长的石砌码头伸向江心,水面泊满了大小船只。
素月第一次见这样的大场面,张着嘴,一时忘了言语。
祝妍却似对眼前的繁忙视若无睹,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商船渔舟,投向码头深处一片由高大木栅栏和官军把守的相对独立的区域。
那里并非寻常泊位,水面异常开阔,而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是静静停泊在其中的一个庞然巨物。
素月顺着祝妍的目光看去,素月呀了一声。
“娘子…这船,可不是那宝船?”
素月只觉得那船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眼前这片的喧嚣的海面。
“娘子可真厉害。”素月由衷震撼道。
祝妍拍了拍素月,“不是我厉害,这都是古人的智慧。”
“咱们都在岭南转了好几日了,差不多沿海的州府都逛遍了,下个地儿咱们往哪儿去?”素月问道。
“去楚州,途经扬州逗留三五日,带你去吃正宗的蟹黄汤包,看看和宫里有什么区别。”祝妍最后看了宝船一眼,带着素月离开。
抵达扬州时,暮春时节已过,运河两岸杨柳堆烟,琼花似雪。
祝妍仍没有惊动任何官方,只让素月寻了处干净雅致的客栈住下,位置就在运河与旧城交汇的繁华地段,推开窗便能望见漕船往来如梭。
歇了半日,翌日一早,祝妍便带着素月去了城中一家极负盛名的老字号茶楼。
店面不大,却座无虚席,跑堂的伙计托着热气腾腾的蒸笼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面点与茶香混合的诱人气息。
“两位客官,里边请!要点什么?咱们这儿的蟹黄汤包、三丁包子、千层油糕可是一绝!”伙计最会察言观色,见祝妍二人行头光鲜亮丽,热情地招呼着。
“来两笼蟹黄汤包,一壶绿杨春。”祝妍带着素月的坐了个二楼临街的窗边小桌,简单吩咐道。
等待的间隙,素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小声道:“娘子,咱们一路从北南下,怎的不南下时来扬州,还能赶上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盛景。”
祝妍目光透过半开的木窗,望向楼下运河码头上如蚁般忙碌的人影,“烟花三月,游人如织,看的不过是表象繁华。如今暮春将尽,热闹稍歇,才好仔细瞧瞧这大美扬州城的魅力之处。如何,可满意?”
跑堂的伙计麻利地送上了一笼蟹黄汤包。
薄皮晶莹,隐约透出里面金黄的汤汁,小心翼翼地搁在垫了荷叶的小竹屉上,配了细姜丝和香醋。
“客官请慢用,小心烫口。”伙计笑着提醒。
素月小心用筷子提溜起一个,轻轻咬破一点皮,鲜香滚烫的汁水立刻涌入口中,被烫得嘶了一声。
“好鲜。”眼睛却亮晶晶的,“这汤汁丰腴,连这褶皱都恰到好处,娘子,你说咱们在宫里吃了无数遍汤包了,怎的就不及这市井里的东西呢。”
祝妍不爱吃蟹,就笑看着素月吃,“这市井里,吃的是一口鲜活气。”
正说着,邻桌来了几位客人,看衣着像是行商,说话带着江淮口音,声音颇大。
“……王兄此次从楚州来,那边境况如何?听说今春漕粮北运,比往年又艰难几分?”
“唉,别提了!”被称作王兄的中年商人摇头叹气,“洪泽湖水位不稳,漕河好几段淤塞得厉害,大型漕船根本过不去,得用小船分段倒运,费时费力不说,损耗也大。
官府催得急,如今粮税是征的少了,可下面州县加征了什么疏河捐、转运费,名目繁多,苦的都是我们这些跑船的和小本生意人。
我看,再过两年,家当一卖,买几亩地种地得了。”
另一人接口道:“这还不算,北边榷场近来也不太平,查验得格外严,说是怕有违禁物资流过去。可咱们正经生意人,能有什么违禁的?我看啊,是北边又不太平,风声紧了。”
“听说那北契的太孙欲与四公主联姻,不过咱们陛下不应,那太孙估计也恼了,可不就针对咱北契么,这历朝历代,皇帝谁家坐,天下太不太平,受苦的,不过都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罢了。”
“老兄慎言。”
“怕甚,这苍蝇小馆子,还能坐个皇亲国戚不成,咱不过说些实话。”
祝妍垂着眼,慢条斯理的喝着杨绿春,仿佛对邻桌的对话充耳不闻,只有握着筷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
素月听得有些生气,刚想出声教训,被祝妍眼神制止。
“还有啊,”那人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我在楚州时,隐约听说……
咱们这边,好像也有人私底下跟北边有些不清不楚的往来,不是走明面上的榷场,是走别的路子……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风声。”
此言一出,桌上几人面色都变了变,不再深谈,转而说起今年的丝价茶市来。
吃过饭,二人离开小馆,素月不解道,“娘子,那些人说的,好像是厉害事儿。”
“是该写家书回去了,放轻松些,咱们出来,可不是操心这些事儿的。”祝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