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周胜就醒了。窗外的月光还没褪尽,油坊的老钟在风里轻轻晃,发出细碎的“叮咚”声。他侧耳听了听,二丫的呼吸匀匀的,发梢搭在他的胳膊上,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县城布店买的“洋胰子”的味道,比自家熬的皂角滑嫩多了。
他悄悄起身,摸黑往灶房走。灶台上温着昨晚的玉米粥,陶罐边摆着四个白面馒头,是二丫睡前揉好的,说今早要给打井的刘师傅和后生们当干粮。刚把馒头装进竹篮,院门外就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接着是石头的大嗓门:“周哥!刘师傅说井快见水了,让你过去看看!”
周胜赶紧拉开门,石头背着个大葫芦站在院里,葫芦里晃出“哗啦”的水声。“刘师傅让带的井水样品,”石头把葫芦往石桌上一放,“他说这水看着清,得让二丫姐用它和面试试,甜不甜一尝就知道。”
二丫披着衣裳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绣完的油布,上面的蝴蝶翅膀刚绣了一半。“别急,先喝碗热粥。”她往灶房走,很快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粥,“刘师傅年纪大了,别让他累着,该歇就歇。”
石头接过粥,仰头灌了大半:“刘师傅精神着呢,说要跟井较劲,不打出甜水不回家。对了周哥,俺们村的新碾盘安好了,陈老师让你有空去看看,说碾出来的粉比以前细多了。”
周胜往竹篮里装馒头:“等看完井就去。二丫,把那罐新腌的萝卜条带上,给刘师傅下粥。”
二丫应声去拿,从坛子里捞出萝卜条,油亮亮的,带着股蒜香。“这是用新榨的菜籽油腌的,”她用油纸包好,“刘师傅准爱吃。”
往打井的空地走时,天刚蒙蒙亮,路边的草叶上沾着露水,打湿了裤脚。石头边走边说:“周哥,俺娘让俺问问,二丫姐收徒弟的事定了没?俺妹子天天在家磨针,把手指头都扎破了。”
“定了,”周胜踩着田埂上的草墩过水沟,“等忙完这阵,就让你妹子来,跟张婶闺女一起学。二丫说,先从绣井沿的青苔学起,练耐心。”
“青苔最难绣了,”石头挠挠头,“俺娘绣了半辈子,说那绒毛似的针脚,得瞪着眼绣,不然就成了乱草。”
日头爬到半山腰时,总算望见打井的空地了,井口已经挖得很深,用青石砌的井壁整整齐齐,像个嵌在地里的竹筒。刘师傅正蹲在井边,用个小瓷碗接刚打上来的水,见他们来,赶紧站起来:“胜小子,快来尝尝!这水甜得很!”
周胜接过碗,喝了一口,水滑溜溜的,带着股淡淡的甜,比河里的水软多了。“真甜!”他咂咂嘴,“比咱村老井的水还好喝。”
二丫用手指沾了点水,放在舌尖尝了尝:“用来和面准发得好,蒸出来的馒头带着股清甜味。刘师傅,您这手艺,真神了!”
刘师傅得意地笑:“我打了一辈子井,就认水的脾气。这水性子软,养人,用它榨油,油都清亮三分。”他指着井沿的青石,“你看这石槽,一块扣一块,严丝合缝,下雨都渗不进泥。”
正说着,张婶挎着篮子来了,里面装着刚蒸的红糖糕,热气腾腾的。“给刘师傅送点甜口的,”张婶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我家闺女说,二丫姐教她绣蝴蝶,针脚总歪,让你多费心。”
“她学得快,”二丫笑着说,“就是性子急,总想着一天绣完一只,我说慢工出细活,她还不乐意。”
刘师傅拿起块红糖糕,咬了一口:“年轻人都这样,我年轻的时候打井,总想着一天挖三丈,结果把工具都弄坏了。后来才知道,井得慢慢挖,一寸一寸来,才不会塌。”
周胜蹲在井边看井壁,青石砌得果然整齐,石缝里还抹了层细泥,防止渗水。“这泥是用糯米汤和的吧?”他摸了摸石缝,“跟我家油坊的墙缝一个味。”
“你小子懂行,”刘师傅点头,“糯米汤和的泥,比水泥还结实,几十年都不裂。”他忽然指着远处,“你看那是谁来了?”
周胜抬头,看见陈老师背着个布包,正往这边走,布包上还沾着几页书纸。“胜儿,二丫,”陈老师走到井边,“我来看看新井,顺便跟你说个事,县里要办农民夜校,让我去当老师,教大家认字算账,你俩也来听听?”
“好啊,”二丫眼睛一亮,“我正愁账本上的字认不全,总让胡小满笑话。”
周胜也点头:“我去,学了能看懂机器说明书,上次那台滤油机,好多按钮不知道啥意思。”
太阳往头顶爬时,井总算彻底打好了,刘师傅让人在井边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甜水井”三个字,是陈老师写的,笔锋遒劲有力。后生们把新做的辘轳架起来,摇着把手打水,“哗啦啦”的水声听得人心头敞亮。
“这水够全村人用了,”刘师傅拍着周胜的肩膀,“以后榨油、做饭、浇地,都不愁了。记得常清淤,别让树叶掉进去堵了。”
“记下了,”周胜往刘师傅手里塞了瓶新油,“带回去炒菜,用这井水烧,香得很。”
往石沟村看碾盘的路上,二丫走在旁边,鞋上的蝴蝶绣得栩栩如生。“陈老师说,夜校就设在咱学堂,”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每周三、五晚上开课,你说我能学会不?”
“咋学不会?”周胜笑,“你绣蝴蝶都能绣得跟活的似的,认字比这简单。”他忽然想起啥,“对了,胡大叔说要在油坊旁边搭个凉棚,夏天热的时候,就让徒弟们在棚下绣活,凉快。”
二丫停下脚步,眼睛亮得像星星:“好啊!再在棚下种点牵牛花,爬满架子,绣累了看看花,眼睛舒服。”
两人慢慢往石沟村走,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交叠在一起。远处的打谷场上,新碾盘正转得欢,石磨的“吱呀”声混着后生们的笑,像支没唱完的歌。周胜想起刘师傅说的话,日子就像打井,得慢慢挖,一寸一寸来,总有见甜水的那天。
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萝卜条的蒜香混着井水的甜,在心里慢慢散开。二丫忽然拽了拽他的袖子,指着天边:“你看那云,像不像只大蝴蝶?”
周胜抬头看,天边的白云真的像只展翅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点金边。他笑着握紧二丫的手,两人的影子在土路上慢慢挪,脚印叠着脚印,像串没写完的诗。
离石沟村还有半里地,就听见陈老师的大嗓门:“胜儿!二丫!你们可来啦!新碾盘磨的粉,蒸出的馒头能当镜子照!”
石沟村的油坊已经飘起了烟,新碾盘转得正欢,金黄的菜籽粉从碾盘缝里漏下来,像撒了层金粉。周胜知道,灶房里肯定温着粥,陈老师的媳妇正往里面撒新摘的槐花,石头娘在教闺女们纳鞋底,针脚密得像井壁的青石缝。
这日子啊,就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看着清,喝着甜,还有着说不尽的长。
陈老师站在碾盘旁,手里攥着把木铲,正把碾出的细粉归拢到一起。见周胜和二丫走近,他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粉灰:“快来摸摸,这粉细得能吹起来,比筛子过的还匀净。”
周胜伸手捻了点粉,指尖一搓,果然细滑得像丝绸。“这碾盘纹路磨得讲究,”他赞道,“石匠师傅手艺真地道。”
“那是,”陈老师得意地扬下巴,“我盯着他凿了三天,就怕纹路深了卡粉,浅了碾不细。你闻闻,还带着菜籽的清香味呢。”
二丫凑过去闻了闻,果然有股淡淡的草木香,她从布包里掏出块油纸,小心翼翼舀了两勺粉:“回去给我娘,让她蒸糕吃,准比上次的更松软。”
石沟村的油坊就在碾盘旁边,新搭的凉棚已经立起来了,竹竿架上爬着半架牵牛花,紫的、蓝的开得正热闹。棚下摆着两张长桌,张婶带着几个媳妇正坐在那儿挑拣菜籽,见二丫进来,都笑着打招呼。
“二丫来啦,”张婶往她手里塞了把炒得香脆的南瓜子,“你教俺闺女的那个蝴蝶翅膀,她绣得有模有样了,就是翅膀上的磷粉总绣不均,急得直哭鼻子。”
二丫剥开颗瓜子,嗑得咔嚓响:“让她别急,先用浅色线铺底,再叠深色线,跟咱榨油似的,一层一层来才出味。”她指着凉棚角的竹筐,“我带了新熬的浆糊,黏性好,你们裱布时试试,比用米汤牢实。”
正说着,石头领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进来,那是他妹子,手里攥着块绣了半截的布,脸涨得通红。“二丫姐,俺……俺绣砸了。”小姑娘把布递过来,上面的蝴蝶肚子歪歪扭扭,针脚也乱得很。
二丫接过布,仔细看了看:“这不是砸了,是线拉得太松,你看这儿,”她用指尖点了点蝴蝶翅膀,“绣到弧度大的地方,线要稍紧点,像捏着油壶倒油,得匀着劲,不然油星子就溅得到处都是。”她拿起针线,在布上补了两针,原本歪扭的地方顿时顺了过来,“你试试,就按这个劲。”
小姑娘怯生生地接过针线,手指还在发抖,二丫握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她走针:“对,就这样,慢着点,针脚别露出来,跟咱做酱菜似的,料得埋在底下才香。”
周胜在旁边看着,见油坊的伙计正往油缸里灌新榨的菜籽油,金黄的油柱顺着竹管淌下来,在油缸里漾起圈圈涟漪。他走过去,用木勺舀了点油,凑到鼻尖闻了闻,清冽的香气直冲脑门。
“这油成色真好,”他对掌勺的老师傅说,“比上个月的透亮多了。”
老师傅咧着嘴笑:“新碾盘功不可没啊,菜籽碾得细,出油就清亮。周小子,你要不要带两坛回去?给二丫炸辣椒油,香得能掀翻屋顶。”
周胜刚点头,就听见凉棚外传来马蹄声,扭头一看,是镇上供销社的王掌柜,正从马车上往下搬东西——几匹蓝印花布,还有些亮晶晶的玻璃珠子。
“二丫妹子,”王掌柜嗓门洪亮,“你要的玻璃珠我带来了,红的、绿的、透明的,绣蝴蝶眼睛正好用。”他指着布堆,“还有这布,洋布庄刚到的,滑溜溜的,做衬里凉快得很。”
二丫眼睛一亮,跑过去挑了串翠绿的珠子:“这色正,绣孔雀眼睛肯定好看。王掌柜,这布多少钱一尺?我要扯两丈,给俺娘做件夏衫。”
“算你便宜点,”王掌柜挥挥手,“看在你教俺家小子认字的份上,不收零头。对了,下周镇上有集,要不要跟我去逛逛?听说来了个卖苏绣的老师傅,手里有本图谱,上面的花鸟鱼虫跟活的一样。”
二丫顿时来了精神:“真的?那我一定去!”她转头拽周胜的胳膊,“你也跟我去,帮我挑挑,我瞅着那玻璃珠都差不多,怕挑错了色。”
周胜笑着点头:“行,你说去就去。”
日头爬到头顶时,张婶留他们吃午饭,灶房里炖着一锅豆角炖肉,香气顺着窗户缝往外钻。小姑娘已经能把蝴蝶翅膀绣得有模有样了,举着布给二丫看,眼睛亮晶晶的。
“真好,”二丫摸了摸她的头,“下午我教你绣花蕊,用金线勾边,跟咱油坊的铜油灯似的,亮闪闪的。”
周胜帮着老师傅往油缸里装油,听着凉棚下的笑语声,还有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心里像揣了块温乎乎的油糕。他看了眼二丫,她正低头给小姑娘示范针法,阳光透过牵牛花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晃,比绣布上的蝴蝶还生动。
饭桌上,张婶的男人端上一大盆贴饼子,金黄的饼子贴着锅的一面焦脆,还带着点焦香。“尝尝这个,”他给周胜和二丫各递了一块,“用新碾的玉米面和的,掺了点黄豆面,比纯玉米面香甜。”
二丫咬了一大口,饼子的粗粝感里裹着淡淡的豆香,她含糊着说:“好吃,比俺娘做的松软。张叔,你家这锅是新换的吧?火候掌握得正好。”
“可不是,”张叔嘿嘿笑,“前儿赶集换的新铁锅,厚底子,导热匀,贴饼子不糊底。回头让你娘也换一口,保准她夸你孝顺。”
吃完饭,周胜帮着把油坛搬上马车,二丫则在凉棚下教姑娘们绣花蕊,金线在她指间穿梭,像条小金蛇,灵活得很。王掌柜凑过去看,啧啧称奇:“二丫妹子这手艺,不去镇上开个绣坊可惜了。你看这金线走的,比西洋钟表里的发条还匀。”
二丫脸一红:“王掌柜取笑我呢,我就会绣点花花草草,哪敢开绣坊。”她把绣好的花蕊举起来,阳光照在金线上,闪得人睁不开眼,“等俺再练练,给你家小子绣个虎头帽,保准比镇上买的好看。”
“那敢情好,”王掌柜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我先谢过二丫妹子了。对了,下周赶集,我捎上你俩,天亮就走,赶早能占个好摊位看图谱。”
周胜把最后一坛油固定好,走过来擦了擦汗:“不用麻烦王掌柜,我们自己赶车去就行,顺便拉点菜籽去镇上榨油坊看看,听说他们新上了台过滤机,滤出来的油能照见人影。”
“那过滤机我见过,”王掌柜说,“厉害着呢,三层滤布,一层比一层细,最后出来的油,倒在碗里能当镜子照。二丫妹子要是去了,准能想出新花样,把那油光水滑的劲儿绣出来。”
二丫被说得心动,手里的金线绕着指尖转了个圈:“真有那么亮?那我得去瞧瞧,说不定能绣出朵会发光的花来。”
太阳往西斜时,周胜和二丫才赶着马车往回走。马车上的油坛晃晃悠悠,偶尔溅出几滴油,落在车板上,映着夕阳,像撒了满地碎金子。
二丫靠在油坛上,手里把玩着那串绿玻璃珠,忽然说:“周胜,你说咱在油坊旁边搭个绣棚咋样?就跟石沟村那个凉棚似的,也种上牵牛花,让姑娘们来学绣,咱收点学费,还能给油坊添点进项。”
周胜赶着马车,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侧脸被夕阳镀了层金边,连绒毛都看得清楚。“好啊,”他说,“回头我就去找木匠,让他照着石沟村的样子搭,再弄两张大桌子,够四五个姑娘一起绣。”
“还要弄个架子,”二丫补充道,“挂大家绣好的东西,像镇上布店那样,让人一看就想买。再弄个小炉子,冬天烧点热水,姑娘们手不冷,绣活更顺手。”
“都依你,”周胜笑着说,“你说咋弄就咋弄,反正你懂这些。”
二丫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把玻璃珠串挂在车辕上,风一吹,珠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跟油坊的铜铃似的好听。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绣布,上面的蝴蝶已经有了精气神,翅膀上的磷粉用银线打底,再叠上金线,真像沾了阳光,闪闪烁烁的。
马车轱辘轱辘往前走,路边的野草被风吹得往一边倒,像在给他们鞠躬。二丫哼起了小调,是她娘教的榨油歌,调子简单,却透着股欢喜劲儿。周胜听着,手里的鞭子甩得更轻了,生怕惊了这好光景。
他知道,这日子就像车板上的油坛,沉甸甸的,却也香得很,只要慢慢赶,总能到想去的地方。至于那绣棚,至于那些没绣完的蝴蝶,至于下周赶集的图谱,都像这路上的风景,一样样来,急不得,也慢不得。
马车转过山坳,就能看见自家油坊的烟囱了,烟柱笔直地往上冒,在夕阳里泛着淡淡的紫。二丫直起身,指着烟囱喊:“你看,俺娘准是在蒸馒头,烟囱里的烟都带着甜丝丝的味呢。”
周胜勒住马,停在坡上,两人望着那缕烟,心里都暖烘烘的。远处的碾盘还在转,隐约能听见石磨的“吱呀”声,像在哼一首老调子,没完没了,却让人踏实。
马车刚拐过山脚,就见油坊门口的老槐树下聚着几个身影。二丫眯眼一瞅,当即拍着车板笑:“是俺娘和胡大婶,准是闻着油香来的。”
周胜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在槐树下。二丫娘手里挎着个竹篮,见他们下来,赶紧掀开篮盖,里面是刚烙好的葱油饼,金黄酥脆,油星子还在饼面上滋滋冒。“可算回来了,”她往二丫手里塞了张饼,“胡大婶家的三小子明天过周岁,想求你绣个长命锁,线都备好了,红的绿的,还有根真金抽的线呢。”
胡大婶在旁连连点头,手里捧着个布包:“二丫妹子受累,就照着你去年给石头绣的那个样子来,不用太花哨,结实就行。这孩子打小体弱,俺就盼着这锁能护着他平平安安长大。”
二丫咬着葱油饼,含混着应:“大婶放心,保准绣得周正,金线用双股的,禁磨。”她瞥见布包里滚着颗鸽蛋大的珍珠,愣了下,“这珍珠……也太金贵了。”
“是他舅从南洋捎来的,”胡大婶叹口气,“说镶在锁头上好看,俺不懂这些,你看着用,别糟蹋了就成。”
周胜把油坛搬下车时,二丫已经拉着胡大婶往绣房走,声音飘过来:“婶子您看,这绿玻璃珠配孔雀蓝的线咋样?绣锁边肯定亮眼……”
他刚把最后一坛油归置到油缸旁,就见胡小满抱着个瓦罐从灶房钻出来,鼻尖沾着灰,活像只偷嘴的花猫。“周胜哥,”小满举着瓦罐晃了晃,里面晃出“咕嘟”声,“俺娘炖了莲藕排骨汤,放了新井的水,你尝尝鲜。”
瓦罐刚搁在石桌上,二丫就拽着胡大婶从绣房出来,手里举着张描好的花样:“婶子你看这锁形,方方正正的,边上缀六个小铃铛,绣出来叮当作响,多精神。”她指尖点着花样上的珍珠位置,“就把珍珠缝在锁芯这儿,又稳当又好看。”
胡大婶眉开眼笑,直夸二丫心思细。二丫娘端着碗排骨汤过来,往周胜手里塞:“快喝,凉了就腻了。二丫这丫头,一说绣花就没个完,等会儿让她给你也盛一碗,今天的藕炖得面,入口就化。”
周胜刚喝了两口汤,就见二丫搬着个竹筐往凉棚下跑,筐里是她攒的各色丝线,红的像辣椒油,绿的像新抽的柳芽,还有几缕银线金线,在夕阳下闪得晃眼。她把线轴一个个摆到新搭的竹架上,嘴里还念叨:“这孔雀蓝得配石青打底,不然显不出透亮……小满,把那卷绷子递过来,就是绣蝴蝶用的那个大的。”
胡小满踮着脚把绷子递过去,凑过来看热闹:“二丫姐,你绣这锁得用几天?俺娘说下月初要去镇上赶集,想顺便带过去给三小子当周岁礼。”
“三天准成,”二丫把布绷在架上,穿好金线,针尖在布上一点,立刻定住了锁头的轮廓,“第一天描形,第二天绣锁身,第三天缀珍珠铃铛,误不了事。”
周胜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低头绣花的样子。夕阳穿过槐树叶,在她发顶落了片金斑,线头绕在指尖,缠出个小巧的结,跟她辫梢的红头绳相映成趣。胡大婶在旁絮絮叨叨说着三小子的趣事,说他刚长牙,见了谁都要啃两口,上次差点把胡大叔的烟杆咬出个豁口。
二丫听得直笑,手里的针却没停,金线在布上游走,很快就织出半圈锁边,规整得像用尺子量过。“这孩子皮实,”她头也不抬,“等我在锁背面绣只小老虎,镇得住。”
日头擦着西山头时,胡大婶揣着花样满意地走了。二丫娘留了筐新摘的豆角,说让周胜带回去炒着吃,“用新榨的菜籽油,香得很”。二丫还在绣房里忙,周胜进去时,她正对着珍珠比划位置,鼻尖快贴到布上了。
“歇会儿吧,”周胜把汤碗递过去,“再绣眼睛该花了。”
二丫接过碗,吹了吹才喝,烫得吐舌头:“这珍珠太滑,得用细针缝,不然容易掉。你看这锁孔,我打算用银线绣个‘寿’字,衬着金线好看。”她指着布上的纹路,“明天我得去趟石沟村,借张婶家的放大镜,不然珍珠眼儿穿不过线。”
周胜嗯了声,瞥见窗台上摆着串绿玻璃珠,是白天王掌柜送的那串,被她串在细线上,挂在窗棂上,风一吹就打转,映得墙上晃满碎光,跟撒了把星星似的。
“对了,”二丫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下周赶集,咱捎上胡大婶家的三小子吧?让他看看西洋镜,听说那镜子里能映出满脸的褶子,逗得很。”
周胜笑了,替她理了理垂到颊边的碎发:“行,都听你的。”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像在应和。二丫低下头,针尖扎进布面,带出个细小的银点,跟她眼里的光差不多亮。周胜看着那半成型的长命锁,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锁上的线,一针一线缠得扎实,绕着绕着,就成了团解不开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