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梦轩内,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几人终于缓过神来。
方才那上中下三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每一次回想,都让人心惊。
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里,只剩下同一种情绪。
敬畏。
王案游率先长出了一口气。
他端起酒盏,却发现手竟微微发抖。
“陛下这哪里是打仗。”
“这是在下棋。”
长孙川苦笑着点头。
“而且不是一局棋。”
“是把整个天下,都当成了棋盘。”
“我们方才想的那些难题,在他眼里,早已拆得一清二楚。”
元无忌一直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似乎仍沉浸在那三策之中。
直到此刻,他才缓缓抬起眼。
那一瞬间,他的目光极亮。
亮得甚至带着几分骇人。
仿佛突然抓住了什么关键之物。
“等等。”
他语速忽然快了几分。
“若是如此说来。”
“那这三十万俘虏……”
王案游下意识接口。
“已经不是麻烦。”
“而是陛下手中的筹码。”
“甚至是利器。”
这句话一出口。
几人同时一震。
思路,像是被骤然点亮。
长孙川猛地坐直了身子。
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若真如此。”
“那大疆这次,岂不是被死死掐住了命门?”
“下策,放回去的是废人。”
“中策,送回去的是祸根。”
“上策,干脆就不回去了。”
王案游语速极快,几乎是在脱口而出。
他说到最后,自己都停住了。
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
一个此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元无忌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
他张了张口。
却又沉默了一瞬。
那一刻。
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把这个念头说出来。
仿佛一旦说出口,便是亵渎。
可最终。
理智还是被某种更强烈的冲动压了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说的话。”
“这三十万,反倒成了陛下向大疆施压的最大依仗。”
“不是大尧求和。”
“而是大疆,非低头不可。”
话音落下。
醉梦轩内,静得落针可闻。
几人心跳的声音,仿佛都清晰可辨。
长孙川的手,已经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他顺着这个念头往下推。
越想,越觉得心惊。
“如果是这样。”
“那大疆能选的路,其实并不多。”
“无论选哪一策。”
“他们都已经输了。”
王案游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声音低了下来。
却透着一股难以压制的激动。
“那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们为了止损。”
“不得不答应陛下的条件?”
这一句话。
像是最后一层窗纸。
被轻轻捅破。
元无忌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一下,跳得又重又急。
连胸腔都跟着震了一下。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说出了那句话。
那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却又无法遏制的猜测。
“难不成……”
“大疆与大尧。”
“要正式,平等结盟了?”
话一出口。
元无忌自己,先愣住了。
仿佛被自己的想法惊到。
王案游与长孙川,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人谁都没有立刻反驳。
因为这个念头。
实在太过震撼。
平等结盟。
这四个字。
在他们脑中炸开。
那可是大疆。
数十年来,从未低头的大疆。
逼得边军年年血战的大疆。
多少帝王。
多少重臣。
曾试图做到这一步。
结果无一例外。
不是被拒。
便是被羞辱。
可现在。
若真如元无忌所言。
这一切,竟有可能在萧宁手中实现。
王案游的呼吸,已经明显乱了。
他低声喃喃。
“这要是真的……”
“那可不是一场胜仗。”
“那是改写史书。”
“是前无古人。”
长孙川的眼神,同样炽热。
他甚至不自觉地站起了身。
仿佛再坐着,已经承载不住心里的激荡。
“平等结盟。”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北境,从此无战。”
“意味着边军。”
“不必再年年赴死。”
“意味着百姓。”
“终于能真正安生。”
他说到这里。
声音已经有些发颤。
不是恐惧。
而是激动。
元无忌却忽然发现。
郭芷,自始至终,没有露出同样的神情。
她依旧坐在那里。
神色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让元无忌心中猛地一沉。
他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
那不是喜悦。
也不是激动。
更不像他们方才那般失态的震撼。
而是一种——
早已知晓答案后的从容。
元无忌的心,骤然一紧。
他顾不得再多思索。
直接开口。
“郭姑娘。”
“你这般神情……”
“莫非,此事已经有定论了?”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却又带着无法掩饰的急切。
王案游与长孙川,也同时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却又夹杂着几分忐忑。
元无忌深吸了一口气。
终究,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是不是……”
“陛下已经与大疆。”
“正式达成了平等结盟?”
话音落下。
醉梦轩内,再次安静下来。
连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都仿佛被无限放大。
郭芷抬眸。
目光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
神情依旧平静。
然后。
她轻轻开口。
“非也。”
这两个字。
说得不重。
却像一根针。
一下子。
戳破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案游肩膀一松。
整个人仿佛泄了气。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抬手揉了揉眉心。
“果然。”
长孙川也缓缓坐了回去。
方才那股炽热的情绪。
像是被瞬间抽走。
“是我们想多了。”
他摇了摇头。
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嘲。
元无忌沉默了一瞬。
随后,轻轻叹了口气。
“也是。”
“平等结盟。”
“哪有那么容易。”
他说这话时。
语气已经恢复了理智。
甚至带着几分释然。
“大疆一向自视甚高。”
“几十年来。”
“从未把大尧放在同一位置。”
“就算吃了大亏。”
“也未必肯低这个头。”
王案游点头附和。
“不错。”
“要想打服他们。”
“本就不是一两场胜仗能做到的。”
长孙川也叹了一声。
“更何况。”
“大疆内部盘根错节。”
“未必会为了三十万俘虏。”
“就彻底改弦更张。”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像是在给彼此找理由。
也像是在给自己降温。
毕竟。
理智告诉他们。
无法结盟,才是常态。
而方才那一瞬间的幻想。
本就太过奢侈。
元无忌心中虽有失落。
却也慢慢平复下来。
甚至生出几分庆幸。
“至少。”
“北境之危解了。”
“这一点,已是天大的好事。”
“至于结盟。”
“日后再图。”
他说完这句话。
便准备端起酒盏。
将这股复杂的情绪压下。
可就在这时。
郭芷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
不急不缓。
却让所有人的动作。
同时一顿。
“结盟。”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
几人下意识抬头。
重新看向她。
郭芷的唇角。
缓缓扬起。
那抹笑意。
比方才更深了一分。
“是结盟了。”
这一句话。
让王案游的酒盏。
僵在了半空。
长孙川猛地抬头。
瞳孔骤然收缩。
元无忌的心脏。
更是狠狠一跳。
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郭芷话锋一转。
“只不过。”
“不是平等结盟。”
短短一句话。
让几人的心。
再次悬了起来。
王案游下意识追问。
“那是……”
郭芷看着他们。
一字一句。
缓缓说道。
“是大疆。”
“向我大尧。”
“称属国。”
这一刻。
醉梦轩内。
彻底炸了。
“什么?!”
王案游猛地站了起来。
酒盏“哐当”一声。
摔在桌上。
他顾不得酒水洒了一地。
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大疆……”
“称属国?!”
长孙川的呼吸。
瞬间乱了。
他怔怔地看着郭芷。
“这怎么可能?”
“你是不是听错了?”
元无忌更是脸色剧变。
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一瞬间。
他甚至怀疑。
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大疆称属国?”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声音发干。
“不是我们称属。”
“是他们?”
郭芷点头。
神情笃定。
“正是。”
这一刻。
所有人的脑子。
都“嗡”的一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
被彻底打碎。
王案游张了张嘴。
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脸上的表情。
从震惊。
到骇然。
再到近乎荒谬。
“这……”
“这比平等结盟还离谱。”
长孙川更是忍不住倒退半步。
扶住桌角。
才勉强站稳。
“大疆……”
“那个大疆?”
“那个从不低头。”
“宁可血战。”
“也不肯示弱的大疆?”
元无忌的喉咙。
一阵发紧。
他的心跳。
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不是结盟。”
“这是……”
他说到这里。
猛地停住。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
这个词。
太重了。
重到。
足以压垮一整个时代的认知。
郭芷看着几人。
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那笑意。
带着震撼。
也带着由衷的敬服。
“是啊。”
“所以我说。”
“这不是普通的胜仗。”
“这是陛下。”
“亲手改写的历史。”
醉梦轩内。
短暂的死寂之后。
情绪,终于彻底失控。
王案游第一个回过神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
声音在屋内炸开。
“好!”
“好一个称属国!”
“不愧是我香山书院的学子啊!”
“陛下,万岁!”
这一声。
喊得又急又重。
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可随即。
便是抑制不住的大笑。
那笑声里。
没有半点斯文。
全是压抑了多年的畅快。
长孙川怔了片刻。
随即也忍不住笑了。
只是他的笑,更复杂。
“我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史书里。”
“总要写‘天命’二字。”
“若非亲眼所闻。”
“谁敢相信。”
“大疆,会有今日?”
他摇着头。
像是在否定什么。
又像是在感慨什么。
元无忌依旧站在原地。
没有立刻开口。
可他的胸口,起伏得极重。
他缓缓抬手。
按在心口。
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还清醒。
“大疆称属。”
他低声念了一遍。
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
“不是权宜之计。”
“不是虚与委蛇。”
“而是实实在在的低头。”
说到这里。
他的声音,终于压不住了。
“这是……国运啊。”
这一句话。
让几人同时一震。
王案游止住笑声。
神情也渐渐郑重。
“不错。”
“这是国运。”
“而且是几代人都没等来的国运。”
长孙川点头。
目光灼灼。
“自大疆立国以来。”
“哪一次不是他们南下。”
“逼我们割地、赔款、低头?”
“如今。”
“风水轮流转。”
他说到这里。
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我忽然觉得。”
“这些年边军流的血。”
“没有白流。”
这句话。
说得极轻。
却让屋内再次安静了一瞬。
因为他们都知道。
那血。
流了太久。
王案游缓缓点头。
神情罕见地严肃。
“若非陛下。”
“敢亲赴北境。”
“敢赌这一局。”
“哪来今日之局面?”
他说着。
忽然又笑了。
那笑里,带着几分自嘲。
“想当初。”
“我们还觉得。”
“他不过是个纨绔。”
“觉得他坐上那个位置。”
“不过是运气。”
长孙川接话。
语气同样复杂。
“是啊。”
“谁能想到。”
“当年那个逃课、斗鸡、惹事的同窗。”
“竟能走到这一步。”
元无忌听到这里。
忽然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我们不是看走眼。”
“是他藏得太深。”
“若非今日。”
“谁能看清。”
“这位天子,究竟有多狠?”
这句话。
没有半点贬义。
反而。
满是敬畏。
郭芷一直坐在一旁。
静静听着。
此刻才轻声开口。
“陛下这一局。”
“赢的不只是北境。”
“赢的是大势。”
几人齐齐看向她。
郭芷的语气。
依旧平稳。
“从今往后。”
“再无大疆压境。”
“再无年年防边。”
“这不是一年两年的安稳。”
“是几十年的太平。”
王案游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几十年……”
“这四个字。”
“放在史书里。”
“得有多重。”
长孙川低声道。
“怕是后世之人。”
“再看如今这一页。”
“都要感叹一句。”
“这是天子之功。”
元无忌忽然笑了。
那是他今晚第一次。
真正放松的笑。
“我突然觉得。”
“就算三日后。”
“中山王真兵临城下。”
“我们也未必会输。”
王案游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你是说。”
“民心?”
元无忌点头。
“正是民心。”
“北境大捷。”
“大疆称属。”
“这两件事一出。”
“天下人心。”
“已经站在陛下一边了。”
长孙川的眼睛亮了。
“不错。”
“中山王再举兵。”
“那便是逆天而行。”
“逆的不是一位天子。”
“而是天下大势。”
王案游忍不住大笑。
“那他这一仗。”
“还没打。”
“就已经输了。”
屋内的气氛。
终于彻底轻快起来。
酒盏重新被斟满。
菜肴也再次被动起。
可这一顿酒。
已与先前完全不同。
不再是忧心。
不再是压抑。
而是。
真正的畅饮。
王案游举起酒盏。
声音洪亮。
“来!”
“这一杯。”
“敬陛下!”
“敬他。”
“替大尧。”
“打出了这条路!”
几人同时举杯。
酒盏相碰。
清脆作响。
“敬陛下!”
这一声。
没有人刻意压低。
仿佛要让整个洛陵。
都听见。
长孙川饮尽杯中酒。
忽然感慨道。
“我现在终于明白。”
“为什么他敢亲赴北境。”
“因为在他眼里。”
“那不是险局。”
“而是必胜之局。”
元无忌点头。
“是啊。”
“敢赌这一把。”
“是因为他算得清。”
“从第一步开始。”
“结局。”
“就已经写好了。”
郭芷看着几人。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你们现在看到的。”
“还只是表面。”
“等真正的诏书下达。”
“等天下皆知。”
“你们会发现。”
“今日这一步。”
“比想象中。”
“还要深远。”
王案游闻言。
忍不住笑道。
“那就留给后世去评吧。”
“我们这代人。”
“只要记住。”
“这天下。”
“有过这样一位天子。”
长孙川点头。
“也记住。”
“我们曾与他同窗。”
“虽未同行。”
“却能见证。”
元无忌端起酒盏。
目光沉稳。
“见证。”
“本就是一种幸运。”
这一夜。
醉梦轩内。
灯火未熄。
欢声笑语。
一直持续到深夜。
他们谈论的。
不再是忧患。
而是未来。
一个。
真正值得期待的未来。
……
中山王的大营设在官道旁的平原上,帐篷连绵数里,军械堆放整齐,火把昼夜不熄。
叛军一路北上,已连续行军多日,士卒虽显疲态,却因即将兵临洛陵,反而士气高涨。
这一日傍晚,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一骑快马自南而来,直入中军。
斥候翻身下马,顾不得整理衣甲,便快步入帐,将一封军报呈了上去。
中山王正与几名主将商议行军节奏,见斥候神色有异,便先一步接过军报。
只是扫了一眼,他的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帐内众人同时察觉不对。
有人试探着问了一句:“王爷?”
中山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又将军报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惊讶与不甘。
“北境告捷。”
“萧宁……竟然真的赢了。”
这话一出,帐内顿时一静。
几名将领彼此对视,脸色都变了几分。
“赢了?”
“不是说拓跋努尔带了三十万大军么?”
中山王冷笑了一声,将军报放在案上,伸手点了点其中一行字。
“大疆称属国。”
他说这话时,语气明显带着讥讽。
“想不到这萧宁,竟然能逼到这一步。”
“更想不到,大疆居然这么不中用。”
有人忍不住皱眉道:“王爷,大疆称属……这消息若传开,对军心恐怕不利。”
中山王摆了摆手,神情很快恢复冷静。
“不利?”
“那是对别人。”
“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个机会。”
他站起身来,走到军案前,铺开的正是洛陵周边的行军图。
中山王抬手在图上一点,语气陡然加重。
“萧宁人在北境。”
“就算他赢得再漂亮,也不可能三日之内回到洛陵。”
“而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他转头看向众将。
“所以。”
“我们必须加快进度。”
“传令下去。”
“全军压缩休整时间。”
“改为急行军。”
“昼夜轮替,不得拖延。”
众将齐声应是。
中山王继续说道:“一定要趁他尚未回朝,拿下洛陵。”
“只要洛陵在我手里。”
“北境的胜利,对他而言,不过是无用功。”
这番话,说得极为现实,也极为残酷。
帐内众人听得心头一凛,却无人反驳。
有人低声道:“可大疆既然称属,是否意味着北境暂时无忧?萧宁或许能更快回师……”
中山王闻言,直接冷笑。
“称属?”
“你真以为大疆会心甘情愿?”
他语气中满是不屑。
“不过是权宜之计。”
“等局势一变,他们迟早反噬。”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局势改变之前,先把洛陵拿下。”
他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变得凌厉。
“只要京城一破。”
“朝堂必乱。”
“到那时,谁还在意北境打得再漂亮?”
众将被这一番话重新稳住了心神。
先前那一丝因北境大捷而生出的动摇,很快被压了下去。
有人抱拳道:“王爷放心。”
“只要兵临洛陵。”
“城中必然人心动荡。”
中山王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他抬手又补了一道军令。
“前锋再提前一程。”
“后军不得掉队。”
“三日之内,必须见到洛陵城墙。”
“违令者,斩。”
命令一下,大营立刻忙碌起来。
军号声在夜色中响起,一队队士卒整装待发。
火把连成长龙,沿着官道继续向北推进。
中山王站在帐外,看着大军移动的方向,神情阴沉而坚定。
他心里很清楚,这一仗,已经没有退路。
“萧宁。”
他低声念了一句这个名字。
“你赢了北境。”
“那就看你,能不能赶得上洛陵了。”
夜色渐深。
叛军仍在北上。
而真正决定天下走向的战局,也在这一刻,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