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梦轩内,灯火已经点起。
昏黄的灯影映着几人的脸色,却压不住屋中那股凝滞的沉重气息。
方才关于北境的议论,仍在几人心头回旋。
就在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
随即,帘子被人掀开。
郭芷从外头走了进来。
她神色略显急促,却并不慌乱。
目光在屋内一扫,很快落在香山七子身上。
显然,是特意来找他们的。
元无忌最先抬头。
见是郭芷,略微一怔。
还未等他开口,郭芷已经先一步问了出来。
“北境的消息。”
“你们可听说了?”
这一句话出口。
屋内几人,几乎同时心中一凉。
连空气,都仿佛冷了半分。
长孙川的手,下意识收紧。
王案游的眉头,也瞬间压了下来。
几人彼此对视,却没人立刻说话。
元无忌最先反应过来。
他站起身来,语气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什么消息?”
他的声音并不大。
却带着一种隐约的紧绷。
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郭芷还未开口。
元无忌却已经继续往下猜。
语气里,透出几分不愿承认的急促。
“难道……”
“北境守不住了?”
“要彻底失守了?”
话音未落。
他便自己接了下去。
声音低沉而复杂。
“哪怕陛下这般能力。”
“亲自前去。”
“也依旧无法挽回败局么?”
这几句话说出来。
屋内顿时安静得可怕。
仿佛连灯火都凝住了。
王案游缓缓吐出一口气。
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神色。
他摇了摇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陛下毕竟不是神。”
“对方有三十万大军。”
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格外平静。
那是一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冷静。
“就算输了。”
“也完全不意外。”
“谁也不能指望奇迹一直发生。”
长孙川也跟着点头。
神情同样沉稳,却难掩叹息。
“是啊。”
“对方这次明显是铆足了劲。”
“不是试探,也不是虚张声势。”
他顿了顿。
目光落在桌面上。
“陛下能守到现在。”
“已经算是了不起了。”
“换作旁人。”
“恐怕连这一步都走不到。”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语气并不激烈。
却透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理解。
他们不是在贬低萧宁。
恰恰相反。
正因为太清楚敌我差距。
所以才觉得。
哪怕失败。
也不该苛责。
元无忌重新坐下。
眼神变得有些空。
像是在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可能。
“本来军力就有差距。”
“陛下此行。”
“从一开始。”
“就不是稳胜之局。”
他说得很慢。
每个字,都像是在压服自己的情绪。
“真要输了。”
“也是正常的事情。”
“至少。”
“不是无能。”
屋内再一次沉默下来。
这种沉默,比先前更重。
因为他们已经开始在心里,为最坏的结果做准备。
然而。
就在这时。
郭芷的表情。
却彻底变了。
她看着屋内几人。
眼神里满是错愕。
像是完全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你们……”
“在说什么啊?”
这一句话。
让几人同时一愣。
纷纷抬头看向她。
郭芷皱起眉头。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困惑。
“你们都没有看到外面的张榜么?”
“消息早就贴出来了。”
“满城都在议论。”
这几句话。
让屋内的空气。
骤然一滞。
元无忌猛地站了起来。
声音几乎是脱口而出。
“张榜?”
王案游也愣住了。
“什么张榜?”
长孙川的心。
猛然提到了嗓子眼。
一种荒诞又不敢相信的念头,开始浮现。
郭芷看着他们的反应。
终于意识到。
他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
语气陡然变得清晰而坚定。
“陛下赢了。”
“北境之战。”
“咱们打赢了。”
这一句话。
如同一道惊雷。
在醉梦轩内轰然炸开。
时间。
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元无忌僵在原地。
眼睛睁得极大。
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王案游的嘴。
微微张着。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长孙川更是整个人愣住。
仿佛没听清。
又仿佛不敢确认。
“你……说什么?”
元无忌的声音。
明显发颤。
郭芷看着他们。
一字一句。
再次重复。
“陛下。”
“在北境。”
“打赢了。”
“什么?”
这一次。
几乎是几人同时开口。
声音里,满是失控的震惊。
赢了?
怎么可能赢了?
三十万大军。
北境劣势。
亲赴前线。
所有理智推演出的结论。
都指向一个方向。
难胜。
可现在。
郭芷却告诉他们。
赢了。
元无忌的手。
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死死盯着郭芷。
“你确定?”
“不是误传?”
“不是……谣言?”
他的语气。
已经完全失了往日的从容。
郭芷点头。
语气异常肯定。
“军报张榜。”
“明文张贴。”
“哪来的误传?”
这一刻。
元无忌的脸色。
猛地涨红。
像是被什么东西。
狠狠撞了一下。
王案游突然笑了。
却笑得极不自然。
“赢了……”
“真的赢了?”
他的声音。
甚至带着一丝恍惚。
长孙川则是猛地坐下。
又立刻站起。
来回走了两步。
“怎么赢的?”
“三十万大军。”
“北境怎么可能……”
他的话没说完。
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赢了。
就是赢了。
一时间。
屋内彻底乱了。
方才的沉重、压抑、认命。
在这一刻。
被彻底击得粉碎。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震撼。
元无忌猛地一拍桌子。
酒盏震得作响。
“赢了!”
“他真的赢了!”
他的声音。
再也压不住。
王案游忍不住大笑出声。
笑声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又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
“陛下不会让人失望。”
长孙川站在原地。
眼眶微微发红。
他张了张嘴。
却发现。
此刻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有的推演。
所有的担忧。
在这一刻。
全都显得那么多余。
他们此前。
甚至已经开始。
为失败寻找理由。
可萧宁。
却直接用结果。
狠狠打碎了所有人的判断。
赢了。
不仅赢了。
而且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
这种震撼。
远比胜利本身。
来得更加猛烈。
醉梦轩内。
笑声、惊叹声。
交织在一起。
几人的神情。
从呆滞。
到震撼。
再到难以抑制的欣喜。
仿佛从深渊。
被人一把拉回了人间。
而他们心里。
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北境。
真的赢了。
醉梦轩内的喧闹,持续了好一阵子。
方才那股压在心口的沉重阴霾,被北境胜利的消息一扫而空,几人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震惊失神,逐渐转为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狂喜。
笑声、感叹声此起彼伏,甚至连案上的酒,都被重新端了起来。
王案游率先仰头灌了一口。
酒液入喉,他却像是完全尝不出滋味,只觉胸腔里有一股气,憋了太久,如今终于得以吐出来。
“赢了……”
“真的是赢了……”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既有释然,也有庆幸。
长孙川的反应,则要克制得多。
他并未像王案游那般放声大笑,而是缓缓坐回原位,双手撑在膝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北境之危。”
“压在朝野上下这么久。”
“谁都不敢说一句必胜。”
“可陛下……”
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一顿。
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却偏偏把这场仗。”
“打赢了。”
元无忌站在桌旁,没有立刻坐下。
他的情绪,显然比另外两人更加复杂。
激动、振奋、不可置信,甚至还夹杂着几分羞愧。
羞愧于自己先前的判断。
羞愧于自己竟然已经在心里,为失败找好了理由。
“是我等浅薄了。”
元无忌缓缓开口。
语气低沉,却极为认真。
“先前还在这里。”
“推演胜负。”
“计算兵力。”
“想着若是输了,也属正常。”
他说到这里,自嘲地摇了摇头。
“可现在看来。”
“这些推演。”
“在陛下面前。”
“实在显得可笑。”
王案游闻言,也慢慢收敛了笑意。
他点了点头。
脸上浮现出一种由衷的敬服。
“是啊。”
“我们自诩读过兵书。”
“谈论局势,头头是道。”
“可真正上了战场。”
他停了一下。
目光变得格外郑重。
“能把三十万大军。”
“硬生生挡在北境。”
“还能打赢。”
“这种手段。”
“已经不是兵法能解释的了。”
长孙川抬头看向元无忌。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同一种情绪。
倾佩。
不是简单的敬重。
而是心服口服。
“以前。”
长孙川缓缓说道。
“总有人在私下议论。”
“说陛下年少。”
“说他锋芒太盛。”
“说他行事太险。”
他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变得坚定。
“可如今再看。”
“若非如此胆魄。”
“若非如此心机。”
“这北境一战。”
“根本无解。”
元无忌轻轻点头。
他伸手,将案上的酒盏推开。
“陛下的厉害。”
“从来不在于力。”
“而在于势。”
“能把局势。”
“推到对手不得不退。”
“不得不乱。”
“不得不怕。”
“这种人。”
“放眼古今。”
“又能有几个?”
屋内短暂地安静下来。
几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之中。
从登基之初。
到整肃朝局。
再到亲赴北境。
萧宁走的每一步。
当时看,惊险。
事后看,却无一不是提前布局。
王案游忍不住叹了一声。
语气中满是感慨。
“说句不怕丢人的话。”
“若换作我。”
“别说三十万。”
“就是十万。”
“我也未必敢正面应对。”
“可陛下不仅敢。”
“还赢了。”
他摇了摇头。
“这已经不是胆量的问题了。”
“这是天生为帝。”
这句话一出口。
屋内几人同时一怔。
却没有人反驳。
因为他们心里。
都明白。
这并不是奉承。
而是事实。
就在几人沉浸在这种由衷的感慨中时。
一直站在一旁的郭芷,忽然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
打断了几人的思绪。
他们这才想起。
这场北境胜利的消息。
正是郭芷带来的。
郭芷看着他们。
眼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们现在。”
“就已经这般倾佩了?”
她语气轻松,却暗藏锋芒。
“若只是赢了。”
“就让你们如此反应。”
“那接下来的消息。”
她停顿了一下。
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你们怕是。”
“听不得了。”
这句话一出。
元无忌率先反应。
“还有消息?”
他的声音,下意识提高了几分。
王案游和长孙川,也同时抬头。
目光齐刷刷落在郭芷身上。
“还有什么消息?”
王案游忍不住追问。
“北境不是已经赢了吗?”
“难道。”
“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细节?”
长孙川心中一动。
隐隐生出一种不太真实的期待。
郭芷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走到案旁。
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端起水盏,轻轻抿了一口。
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据说。”
“陛下这一战。”
“基本没有动刀兵。”
这一句话。
刚说出口。
屋内几人便是一愣。
“没有动刀兵?”
元无忌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他皱起眉头。
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三十万大军。”
“难道是自己退的?”
郭芷摇了摇头。
语气平静,却字字惊人。
“不是退。”
“是俘虏。”
“对方三十万人马。”
“几乎全部。”
“被俘。”
这句话。
像是一记重锤。
狠狠砸在几人心口。
王案游的眼睛,瞬间瞪圆。
酒盏“当”的一声,落在桌上。
“多少?”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三十万?”
长孙川猛地站起身。
脸上的震撼,已经完全掩饰不住。
“你是说。”
“不是几万。”
“不是十几万。”
“是整整。”
“三十万?”
郭芷点头。
神情笃定。
“是。”
屋内。
彻底安静了。
安静得。
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元无忌只觉得。
自己脑中“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俘虏三十万。
不靠正面血战。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兵法的范畴。
“这……这怎么可能?”
王案游的声音,明显发干。
“就算对方军心不稳。”
“就算统帅失策。”
“也不可能。”
“连一场像样的厮杀都没有。”
郭芷看着他们的反应。
似乎早有预料。
她轻轻一笑。
继续补充道。
“还有。”
这两个字。
让几人的心。
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据说。”
“陛下曾经。”
“一人守城。”
“一曲高歌。”
“笑唱空城。”
“硬生生。”
“把对方三十万人。”
“吓得不敢攻城。”
话音落下。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雷霆。
在醉梦轩内轰然炸裂。
元无忌彻底僵住了。
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
“空城……”
他喃喃出声。
王案游张着嘴。
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长孙川的呼吸。
明显急促起来。
“一人。”
“守城?”
“对面。”
“三十万人?”
他猛地抬头。
看向郭芷。
“这还是人吗?”
这句话。
脱口而出。
却没有人觉得失礼。
因为此刻。
在他们心中。
萧宁。
已经完全超出了“常人”的范畴。
惊。
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心情。
这是。
真正的惊为天人。
醉梦轩内,一时间静得出奇。
方才那股因震撼而掀起的喧哗,像是被人忽然按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香山七子几人,各自站着、坐着,神情却出奇一致——恍惚、复杂,又带着难以掩饰的动摇。
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元无忌。
他缓缓坐回椅中,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努力消化方才听到的一切。
良久,他才低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叹。
“谁能想到……”
“真是谁能想到啊。”
这一声感叹,并不激烈,却重重落在几人心头。
王案游也随之苦笑了一下。
他端起酒盏,却没有喝,只是低头看着酒面微微晃动的倒影,语气有些复杂。
“当年在书院里。”
“他坐在最后一排。”
“不是迟到。”
“就是睡觉。”
“先生提问。”
“他十次里,九次答不上来。”
“我们还私下说过。”
“这位王爷。”
“除了投胎好一点。”
“怕是再无长处。”
这番话说出口。
屋内几人神情各异,却没有人反驳。
因为。
那正是他们当年的真实想法。
长孙川缓缓点头。
神色中,带着几分自嘲。
“远近闻名的大纨绔。”
“吃喝玩乐。”
“斗鸡走狗。”
“那时的萧宁。”
“在我们眼里。”
“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王爷。”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目光中,渐渐多出一丝复杂。
“别说北境三十万。”
“就是让他领兵三千。”
“我们当年。”
“都要怀疑他会不会迷路。”
这一句话。
说得并不刻薄。
却让人听了,越发沉重。
因为。
正是这样一个人。
如今却站在了所有人仰望的位置。
元无忌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里,多了几分难得的坦然。
“说句实话。”
“当年同窗之中。”
“我们几人。”
“哪一个。”
“不是自视甚高?”
“觉得自己。”
“将来必定名动朝堂。”
“指点江山。”
“可偏偏。”
“最不被看好的那个人。”
“走到了最前面。”
王案游抬头。
目光中,带着几分茫然。
“若不是亲耳听见。”
“谁敢相信。”
“当初那个。”
“被我们背后讥笑的纨绔。”
“如今。”
“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说到这里。
忍不住摇了摇头。
“实在是。”
“太让人刮目相看了。”
这一句。
像是道出了几人共同的心声。
长孙川沉默良久。
才缓缓说道。
“或许。”
“正是因为我们。”
“只看到了表面。”
“才会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他抬起头。
目光变得认真。
“现在回头再看。”
“陛下行事。”
“从来不像纨绔。”
“更像是。”
“在藏锋。”
这两个字。
让屋内几人。
同时一怔。
藏锋。
元无忌细细咀嚼了一遍。
忽然露出一丝苦笑。
“若真如此。”
“那我们当年。”
“岂不是。”
“一直被他看在眼里?”
“而我们。”
“却连他在看什么。”
“都不知道。”
这份落差。
让人心中。
五味杂陈。
王案游放下酒盏。
语气中,已不见先前的戏谑。
“现在想来。”
“陛下能走到今日。”
“并非运气。”
“而是。”
“我们根本。”
“没有资格。”
“去评判他。”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的沉默。
不再是震惊。
而是一种。
被现实彻底颠覆后的反思。
他们想起少年时的萧宁。
也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
一方被贴上了“纨绔”的标签。
一方自诩清流俊彦。
可到头来。
站在风口浪尖的。
却只有一个人。
郭芷一直站在一旁。
静静看着几人的反应。
她的目光。
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
将那份震动、反思、甚至隐约的羞惭。
尽收眼底。
唇角。
不由自主地。
微微扬起了一丝弧度。
那不是嘲讽。
而是一种。
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若是。
若是自己。
再把那件事说出来。
把大疆主动低头、正式建交的消息。
也一并告诉他们。
这些一向自负清高的香山七子。
又会是什么反应?
是再一次失语?
还是彻底无言以对?
郭芷想到这里。
目光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
她并未立刻开口。
只是看着几人。
在这份迟来的认知中。
慢慢消化。
慢慢震动。
醉梦轩内的灯火,微微摇曳。
映在几人脸上,那些曾经的轻视、自负与偏见,仿佛被这光一点点照散,只留下沉默后的清醒。
他们忽然意识到。
从今日起,萧宁这个名字,再也不能用旧日的眼光去衡量。
那个曾被他们看作纨绔的同窗。
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位置。
屋外街市喧哗渐起。
张榜的消息,正在洛陵城中迅速传开。
而醉梦轩内。
香山七子却久久未再开口。
此时的他们,已经彻底被萧宁这一壮举,震惊的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