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后的黑暗并非虚空。它厚重、潮湿,带着陈年灰尘与更深邃之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吕布微微侧身,让过那股阴风,瞳孔在极短时间内适应着远超常人的微光视觉。
门内是一条向下的水泥阶梯,狭窄、陡峭,隐没在更深的幽暗中。阶梯边缘湿滑,长满墨绿色的苔藓,墙壁是裸露的红砖,渗着水珠。那沉闷的锁链拖曳声和隐约的哭泣,在他推门的瞬间反而低伏下去,变成了一种窸窸窣窣的、仿佛无数细碎物事摩擦的低语,萦绕在阶梯深处。
吕布没有犹豫,侧身挤入门缝。身后的铁门并未自动关闭,虚掩着,漏进巷子里那一线微弱的天光与坏路灯的闪烁,在他脚后跟处投下一道斜长的、颤抖的光痕,如同连接外界的最后脐带。
阶梯并不长,大约二十余级。尽头并非预想中的地下室或通道,而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圆形空间,直径约十米,像一口深井的底部。地面是粗糙的水泥,中央有一块颜色明显更深的区域,呈不规则的圆形,湿漉漉的,反射着上方入口投下的极其微弱的光,仿佛一口干涸许久的井。
四周的墙壁并非砖石,而是某种夯土,夹杂着碎石和贝壳的痕迹,年代显然远比地面的建筑久远。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或灯具,只有一些意义不明的刻痕,深深浅浅,像是用指甲或钝器胡乱划出。
空气在这里几乎凝滞,温度比外面低了至少十度。那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更加浓烈,其中还混着一丝淡淡的腥气,不是血腥,更像是水族箱久未换水的味道。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圆形空间的一角。
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团被破烂衣物包裹的阴影。他背对着入口,面朝墙壁,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断续的呜咽。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绝望和痛苦,正是之前听到的哭泣来源。更诡异的是,他的手脚似乎被某种粗大、锈蚀的锁链缠绕着,锁链另一端没入他身后的夯土墙壁之中,只留下几个锈死的铁环。随着他的抽泣,锁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似乎感知到有人闯入,哭泣声戛然而止。
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关节仿佛生锈般的姿态,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一张布满污垢、憔悴不堪的中年男人的脸。眼眶深陷,瞳孔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浑浊,却又透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狂热。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吕布,随即,死死地盯住了吕布手中的长杆。
“你……你拿到了……”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沙砾摩擦,“它……它真的出来了……”
吕布持杆而立,稳如山岳,没有靠近,也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审视着这个被锁链束缚的男人,以及这个诡异的空间。长杆在此地异常“活跃”,那股温热感几乎要透过皮质缠手传递到他掌心,杆身甚至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频率的震颤,仿佛在共鸣。
“你是谁?为什么被锁在这里?”吕布开口,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我?看守人……失败的看守人……”男人喃喃道,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长杆,贪婪与恐惧交织,“几十年……守着那口‘井’,守着不让里面的东西上来……可它还是出来了……通过那些戏,那些声音,那些执念……”他语无伦次,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地面,“老太太……她知道的比我多,但她不肯说全……她只让我守着这下面,守着这最后的‘根’……”
“井?”吕布目光扫向地面中央那颜色深暗的湿痕。
“不是真的井……是‘路’,是缝隙!”男人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锁链哗哗作响,“它们从下面来……从很久很久以前……剧院建在上面,吸聚人气,也镇着它们……但后来,镇不住了……戏台成了通道,角色成了容器……贵妃……嘿,贵妃……”他发出神经质的低笑,“那只是开始……铃铛响了,就是有东西顺着‘路’摸上来了……或者,想下去了……”
他猛地看向吕布,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你拿了杆子!你能碰到它们,打散它们!你……你是不是能彻底封了这口‘井’?帮我……不,帮我们!把这条路断了!”他挣扎着想要向前爬,但锁链绷紧,将他牢牢限制在原地,只徒劳地伸出手,五指箕张。
吕布心中念头飞转。男人的话支离破碎,却与之前的遭遇隐隐吻合。剧院是某种意义上的“封印”或“缓冲地带”,而地下这个空间,似乎是更本质的“问题源头”。长杆是能作用于那些无形之物的“器物”。老太太、这被锁的男人,都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曾经的“处理者”,但显然,情况已经失控。
“怎么封?”吕布沉声问。
“杆子!用杆子,插进‘井眼’!”男人急切地指着地面中央的湿痕,“那里最薄!以前……以前有人这么干过,但杆子断了,人也……现在你来了,这根杆子不一样,它‘活’过来了,我能感觉到!插进去,搅动,把下面的东西堵回去!至少……至少让它们安生一段时间!”他的语气充满了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就在这时,吕布耳廓微动。
上方虚掩的铁门外,巷子里,传来了范剑压抑的、短促的惊叫,随即是奔跑和什么东西被碰倒的杂乱声响!
几乎同时,圆形空间内,那地面中央的深色湿痕,毫无征兆地开始“鼓涌”起来,并非液体沸腾,而是那一片区域的水泥地面如同柔软的黑沼,向上隆起一个又一个黏稠的、大小不一的凸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下面拼命向上顶撞!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腥腐气息弥漫开来,其中还夹杂着无数细微的、怨毒的嘶嘶声。
被锁的男人发出惊恐的尖叫:“它们知道了!它们知道你要封井!拦住它们!用杆子!”
吕布眼神一厉,瞬间判断局势。上面的范剑遇险,下面的“井”出现剧烈异动。必须先稳住下面,才能上去救援。
他不再迟疑,身形如电,几步跨到那“井眼”边缘。手中长杆仿佛感知到他的决意,嗡鸣之声大作,杆头流淌的微光转为炽烈的银白色,在这昏暗的地下空间里耀眼夺目。杆身传来的不再是温热,而是滚烫,仿佛握住了一段凝聚的雷电。
他双手握杆,高举过顶,将全身力量、乃至那股自苏醒以来就蛰伏在体内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凶悍气魄,尽数灌注于杆身,对着那不断鼓涌的“井眼”中心,狠狠刺下!
“噗——!”
没有金铁交击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刺入厚重胶体的怪响。长杆毫无阻碍地没入那诡异隆起的地面,直至齐胸深。
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
紧接着——
“嗷——!!!”
一声非人的、集合了无数痛苦与怨念的尖锐嘶嚎,从地底深处猛然爆发!整个圆形空间剧烈震动,夯土墙壁簌簌落下尘埃,锁链疯狂作响。那被锁住的男人抱头蜷缩,发出痛苦的**。
吕布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寒刺骨又狂暴无比的力量顺着杆身反冲上来,比之前击碎贵妃像时猛烈百倍!那力量中充满了混乱的意念:溺毙的窒息、无尽的黑暗、被遗忘的愤懑、对生者气息的疯狂渴望……无数碎片化的场景和情绪试图冲垮他的意识。
他虎口崩裂,鲜血渗出,但双臂肌肉虬结如铁,死死握住长杆,双脚如生根般钉在地面,额角青筋暴起,眼中竟隐隐泛起一层暗金色的、睥睨狂暴的光芒,与那地底涌上的黑暗力量死死抗衡。
长杆上的银白光芒与地底涌出的黑气在“井眼”处激烈交锋,发出滋滋的灼烧声。黑气幻化出无数狰狞的、不成形的手爪和面孔,试图沿着杆身爬上来,却又被银光不断灼烧消散。
僵持。角力。
就在吕布感觉那反冲力量达到顶峰,双臂骨骼都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时——
“哗啦……咔嚓!”
束缚那男人的锈蚀锁链,竟然齐齐崩断!不是被拉断,而是从与墙壁连接处的铁环根部,自行碎裂、风化,化为簌簌铁屑。
男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与解脱交织的扭曲表情,他手脚并用,挣脱残留的链环,连滚爬爬地冲向阶梯方向,口中胡乱喊着:“断了!锁断了!我可以走了!我自由了!”对正在与地底力量抗衡的吕布看都不看一眼,仓皇逃向上方的光亮。
吕布无暇他顾。锁链崩断似乎是一个信号,地底涌出的黑气骤然减弱了一瞬。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暴喝一声,全身力量再次爆发,握住长杆,不是拔出,而是以刺入点为圆心,用尽全力,狠狠一搅!
“轰——!”
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鼓涌的地面瞬间平息,恢复成普通的湿痕,只是颜色似乎淡了一些。所有的嘶嚎、低语、怨念冲击,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消散。那弥漫的腥腐气息也淡了下去。
长杆上的银白光芒缓缓收敛,恢复成那层微不可察的流芒,但杆身依旧滚烫。吕布喘着粗气,将长杆猛地拔出。杆头洁净如初,没有沾染任何污秽。
地下空间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灰尘落定的簌簌声。
“井眼”似乎暂时被“堵”住了。但吕布清楚,这绝非一劳永逸。男人仓皇逃离时的话语和神态,也让他心生疑虑。锁链为何恰在此时崩断?是封印松动的一部分,还是其他原因?
更重要的是——范剑!
吕布不再停留,转身冲向阶梯,几步便跃上,冲出铁门。
巷子里,那盏坏路灯终于彻底熄灭。天边,那抹灰白终于晕开了一些,黎明将至未至,天色是一种沉郁的铅灰色。
范剑瘫坐在距离铁门七八米远的地方,背靠着湿滑的墙壁,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手机掉落在脚边,屏幕碎裂。他前方的地上,有几道凌乱的、仿佛是湿漉漉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巷子另一头的黑暗中,痕迹旁,散落着几片枯败的、颜色暗红如同陈血的落叶。
“吕……吕哥……”范剑看到吕布出来,几乎要哭出来,指着那些痕迹和落叶,声音发颤,“刚……刚才,好多……好多影子,从墙上,从地里冒出来……要抓我……还、还有铃铛声,四面八方都是……你进去后没多久就来了……我跑,摔了一跤,它们碰到我了,冰……冷得像死人……后来……后来你下面好像震了一下,它们就突然尖叫着,全都缩回黑暗里去了……这些叶子,是它们留下的……”
吕布快步上前,检查范剑,除了惊吓过度和几处擦伤,并无大碍。他看向那些拖痕和血红的落叶,眼神冰冷。看来,攻击范剑的“东西”与地下的根源相连,地下异动被暂时压制,它们也受到了影响退去。
远处,隐约传来了城市最早的环卫车声音。天,真的要亮了。
吕布扶起范剑,捡起他碎裂的手机。“能走吗?”
范剑勉强点头,腿还在发软。
“先离开这里。”吕布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静静矗立在巷子尽头的铁门,以及地上诡异的痕迹。他知道,事情远未结束。被暂时堵住的“井”,逃离的看守人,剧院里可能残留的其他“东西”,指路的铃铛孩童,还有这根越来越神秘的“长杆”……
黎明的微光吝啬地洒进小巷,却驱不散那浸入骨缝的寒意。吕布握着长杆,带着惊魂未定的范剑,朝着巷口,朝着渐渐苏醒却依旧疏离的城市街道走去。
身后的废墟与阴影,仿佛无数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而长杆温热的余韵,在吕布掌心久久不散,像一声未完的叹息,又像下一次悸动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