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将军府来了位新先生。
这天一早,林小川被林童叫醒。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床边,眼睛都睁不开:“什么时辰了?”
“太阳出山了”林童一边帮他穿衣一边说,“将军交代,今天来的这位徐先生是京城有名的礼仪大家,您得提前准备。”
“礼仪大家?”林小川打了个哈欠,“教什么?怎么磕头作揖?”
“不只是磕头作揖。”林童递过热毛巾,“听说徐先生教过好几位王府的公子小姐,连宫里的嬷嬷都请他讲过课。”
林小川擦了把脸,总算清醒了些。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晨风带着凉意吹进来,院子里还笼着薄雾。
“父亲呢?”
“将军一早就去上朝了,临走前特意嘱咐,让您好好跟徐先生学。”林童顿了顿,“还说……要是再敢胡闹,就禁足三个月。”
林小川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禁足三个月?父亲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早饭后,他去了书房。周先生要巳时才来,徐先生倒是来得早,辰时刚到,管家就来通报,说先生已经到了前厅。
林小川整理了一下衣袍,往前厅走去。
前厅里,坐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这人穿着深蓝色长衫,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坐姿端正。见林小川进来,他站起身,微微颔首:“林公子。”
“学生林小川,见过徐先生。”林小川行了个礼——按平时练的标准礼仪行的。
徐先生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点了点头:“林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下人上了茶。徐先生端起茶杯,小指微微翘起,动作优雅得像是画里的人。他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这才开口:“老朽徐文谦,承蒙将军抬爱,前来教授公子礼仪之道。”
“有劳先生。”林小川说。
“不知林公子对礼仪可有了解?”徐先生问。
林小川想了想,说:“大概知道一些,比如见了长辈要行礼,吃饭不能出声,走路要稳当……”
“这些只是皮毛。”徐先生摇摇头,“礼仪之道,关乎立身之本。一个人懂不懂礼仪,能看出他的教养、家风,甚至能看出他的前程。”
他说这话时,神情严肃。
林小川低下头:“学生愚钝,请先生教导。”
徐先生满意地点点头:“那今日我们先从站姿开始。林公子,请你站起来。”
林小川站起身。
徐先生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说:“头要正,颈要直,肩要平。双手自然下垂,手指并拢,中指贴裤缝。”
林小川照做了。
“腰要挺直,但不能僵。”徐先生用戒尺轻轻点了点他的后背,“胯要收,膝要并拢,脚呈八字,脚尖分开约六十度。”
林小川调整了一下姿势。
“保持这个姿势,站一炷香时间。”徐先生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香炉,点上一炷细香。
烟缓缓升起。
林小川站得笔直,心里却在想:这一套他七岁就会了。密室里有一本《仪礼图说》,他照着练了不知多少遍。不过现在不能表现出来。
香烧到一半时,他故意晃了一下。
“稳住。”徐先生的声音响起。
林小川又站直了。等香快烧完时,他故意让肩膀垮了一点。
徐先生走过来,用戒尺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肩要平。”
“先生,我有点累。”林小川小声说。
“累也要坚持。”徐先生板着脸,“礼仪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修身养性。连站都站不住,谈何其他?”
终于,香烧完了。
林小川松了口气,刚要动,徐先生说:“别急。现在学走路。”
“走路?”
“对。”徐先生走到厅堂中间,“走路也有讲究。步幅要适中,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脚步要轻,但不能飘。目视前方,不能左顾右盼。”
他示范了一遍。每一步都像量过似的,不快不慢,不轻不重。
林小川看得心里暗叹:这徐先生确实有两下子。
“你来试试。”徐先生说。
林小川走过去,按徐先生教的走。走了几步,徐先生喊停:“步幅太大了。你是世家公子,不是行军打仗的士兵。收一点。”
林小川调整了一下。
“还是大。再收。”
又走了几步。
“这次又太小了,像小脚女人。”徐先生皱眉,“林公子,走路要自然,要稳重大方。你这样子,要么像武夫,要么像妇人,都不对。”
林小川心里有点想笑,但忍住了。他故意走得歪歪扭扭,一会儿大步,一会儿小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
徐先生的眉头越皱越紧。
练了半个时辰,徐先生终于说:“罢了,先休息片刻。”
林小川坐下,喝了口茶。徐先生也坐下,看着他,忽然问:“林公子平日可常去社交场合?”
“偶尔去。”林小川说,“赵无常常拉我去诗会、宴会什么的。”
“那你在那些场合,是如何行事的?”徐先生问。
林小川想了想,说:“就是……该吃吃,该喝喝,该说话说话。”
“具体呢?”徐先生追问,“比如与人交谈时,距离保持多远?目光看哪里?说话声音多大?”
林小川被问住了。这些他还真没注意过。
徐先生叹了口气:“看来林公子确实需要好好学。礼仪之道,渗透在举手投足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能看出一个人的修养。”
他站起身,走到林小川面前:“现在我们来学作揖。作揖分多种,有常揖、时揖、天揖、土揖。今日先学常揖。”
他示范了一遍:双手抱拳,左手压右手,举到胸前,微微躬身。
“你来。”
林小川照做。
“左手压右手,不是右手压左手。”徐先生纠正,“男左女右,这是规矩。”
林小川重新做了一遍。
“躬身的幅度不对。对平辈微微躬身即可,对长辈要深一些。”徐先生用戒尺点了点他的背,“再来。”
就这样,一个上午,林小川学了站姿、走路、作揖。徐先生教得认真,他学得“认真”——认真地把每个动作都做得似是而非。
快到午时,徐先生说:“今日先到这里。林公子回去后要多加练习。明日我们学宴饮礼仪。”
“宴饮礼仪?”林小川问。
“对。”徐先生点头,“如何在宴会上坐,如何举杯,如何布菜,如何与左右交谈,这些都有讲究。”
林小川心里一动,忽然问:“先生,那如果是青楼里的宴会呢?也有讲究吗?”
徐先生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林公子何出此言?”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就是好奇。”林小川装出一副天真模样,“听说青楼里也有宴会,那些姑娘们举止优雅,待客周到。我想着,既然都是待人接物,是不是道理相通?”
徐先生的脸色瞬间通红,他盯着林小川,嘴唇抖了抖,最终挤出一句话:“林公子,青楼是烟花之地,岂能与正经社交场合相提并论?”
“可都是和人打交道啊。”林小川继续说,“我听说,有些青楼头牌的规矩比官家小姐还多。客人进门怎么迎,敬酒怎么敬,说话怎么回,都有讲究。这不也是礼仪吗?”
“荒唐!”徐先生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来,“林公子,老朽教的是圣人之礼,是立身处世之道!你竟拿青楼之事来类比,简直是……简直是玷污斯文!”
林小川低下头,小声说:“学生就是问问……”
“问问?”徐先生气得胡子都在抖,“这种话也是能问的?若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说护国大将军的儿子,整天想着青楼规矩!”
“我没整天想……”林小川辩解,“就是突然想到……”
“不必说了!”徐先生一甩袖子,“今日就到这里。老朽……老朽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林小川站在厅里,看着徐先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这时,林童从外面进来,小声说:“少爷,徐先生走得很快,脸都气白了。”
“我知道。”林小川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您这是何必呢?”林童叹气,“好好学不就完了?
好好学?他当然能好好学。密室里那些礼仪典籍,他都能背下来了。可要是真表现出来,徐先生肯定会告诉父亲:令郎天资聪颖,一点就通。
那不行。
他必须是个“不成器”的儿子。
“林童。”他忽然开口。
“少爷?”
“你说,父亲要是知道我把徐先生气走了,会是什么反应?”
林童想了想:“肯定大发雷霆。徐先生是将军托了好几个人才请来的。”
林小川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知道父亲会生气,也知道可能会被禁足。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继续演下去。
演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演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林家后继无人”的纨绔。
只有这样,林家才能安全。
他站起身,走出前厅,他觉得心里有点沉。
这条路,还要走多久?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