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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染血的证言

    厢房的门紧闭着,窗纸透出微弱的、摇曳的烛光。苏轼站在门外,手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夜风钻进他的领口,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药味——是安神汤的味道,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的是王朝云初入苏府时的模样,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眼中有未经世事的纯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这些年,她陪他辗转杭州、密州、徐州,在他失意时温言安慰,在他豪饮时默默添酒,在他病中衣不解带地侍奉。他以为,她是懂他的,是这宦海浮沉、世事无常中,一方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

    可如今,这港湾似乎也泛起了浑浊的、他看不透的暗流。

    指节终于落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叩响。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传来王朝云带着浓重鼻音、略显沙哑的回应:“谁?”

    “是我。”苏轼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门闩被轻轻抽开。门开了一条缝,王朝云的脸在门后出现。她似乎刚哭过,眼睛红肿,脸色比白天更加苍白,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衫,长发凌乱地披散着。

    “先生……”她低声唤道,侧身让开。

    苏轼走进房间,反手将门带上。房间不大,陈设简洁,除了床榻、妆台、桌椅,便是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摆着几本他平日里随手写的诗词和杂记。空气里弥漫着药味和一种女子闺房特有的、淡淡的馨香,此刻却让他感到有些窒闷。

    烛光下,王朝云垂首站着,双手不安地绞着衣带,不敢看他。

    “坐吧。”苏轼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绣墩。

    王朝云顺从地坐下,依旧低着头。

    “朝云,”苏轼看着她,“小坡把你供出来了。”

    王朝云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嘴唇颤抖着:“先生,我……”

    “他说,前天夜里,他看到你从后门出去,在巷子里把一篮子东西交给了一个门里的人。”苏轼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还说,你夜里私会外人。”

    “不是的!”王朝云激动地反驳,泪水滚落下来,“我没有私会!我只是……只是送些东西!”

    “送什么东西?送给谁?”苏轼追问,目光如炬。

    王朝云咬着下唇,泪如雨下,却死死忍着不肯出声,只是摇头。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我吗?”苏轼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和痛心,“朝云,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吗?有人要置我于死地!司马光旧邸烧死了人,凶手指向我!我的词稿在尸体身下,我的袍子不翼而飞又突然出现,上面还有可疑的污渍!现在,连我最信任的枕边人,也背着我深夜与人往来,行踪诡秘!你要我如何信你?你让我……情何以堪?”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王朝云心上。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苏轼膝前,痛哭失声:“先生……妾身对不起你!妾身不是有意隐瞒,妾身只是……只是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说清楚!”苏轼扶住她颤抖的肩膀,语气严厉起来。

    王朝云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是……是妾身的弟弟。”

    “弟弟?”苏轼一怔。他只知道王朝云是钱塘人,幼年家贫被卖入歌舞班,辗转来到他身边,从未听她提起还有亲人。

    “是……妾身还有个幼弟,叫王岩,今年刚满十六。父母早亡后,我们姐弟失散,他被一个远房表叔带走,后来……后来听说那表叔不是好人,把他卖给了人牙子,几经转手,最后流落到了汴京,在一个……在一个不太干净的地方打杂。”王朝云的声音充满了羞愧和痛苦,“前些日子,他不知怎么打听到我在苏府,偷偷找了过来。他……他右手小时候摔断过,没接好,落下了残疾,做事不便,常被人欺负。那地方管束又严,他实在熬不下去,求我帮他……”

    右手残疾!苏轼的心猛地一沉。又是右手残疾!

    “你帮他?怎么帮?送钱?还是送东西?”苏轼急问。

    “起初是送些钱和吃食。可他说那地方看管得紧,钱财容易被人搜走,而且他想要……想要脱籍文书。”王朝云泪眼婆娑,“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更不敢告诉先生,怕给先生惹麻烦,也怕……怕先生嫌弃妾身有这样一个沦落风尘的弟弟。那晚,他就是托人递信,说旧伤发作,疼痛难忍,又惹了管事不高兴,被打伤了,求我送些伤药和干净的布帛去。我……我实在不忍心,就偷偷收拾了些药材和旧衣,趁夜从后门送出去。巷子那户人家,是那地方一个负责采买的老仆租住的,他有时会帮里面的人捎带东西,收些跑腿钱。我只是把篮子交给他,让他转交岩儿,连面都没见着……”

    原来如此。深夜送药,是为了接济沦落风尘、右手残疾的弟弟。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令人心酸。可是……

    “小坡说,他好像看到篮子里有靛蓝色的布料。”苏轼紧紧盯着她,“你弟弟要旧衣,为何偏偏是靛蓝色?你可曾送过一件我的靛蓝直裰给他?”

    王朝云茫然地摇头:“没有!妾身怎敢擅动先生的衣物!送给岩儿的,都是妾身自己的一些旧衣裙改的,或者府里下人替换下来的粗布衣裳,颜色杂得很,从未特意送过靛蓝色的,更别说是先生的袍服!小坡定是看错了,那晚天色黑,他又离得远……”

    看错了?苏轼心中疑窦未消。小坡或许看错,但那股出现在书房、出现在自己记忆中的脂粉铁锈气,又作何解释?王朝云弟弟所在的那种地方,不正是这种气味的来源吗?

    “你弟弟……他在何处‘打杂’?”苏轼的声音有些干涩。

    王朝云脸色更白,低下头,声如蚊蚋:“在……在城西的‘撷芳楼’。”

    撷芳楼。汴京有名的秦楼楚馆之一。苏轼的心沉到了谷底。一个在青楼打杂、右手残疾的少年,一个深夜潜入书房带走可能沾有污渍蓝袍的神秘人,一个出现在王府竹林与自己密会、右手微蜷的中年男子(也可能是伪装),还有一具右手小指有旧伤的焦尸……这些“右手残疾”的特征,像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将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串联起来。

    是巧合吗?还是……有人利用了王朝云弟弟的这个特征?

    “你弟弟,可曾向你打听过我的事?或者,问起过司马光司马公?”苏轼追问。

    王朝云想了想,摇头:“岩儿年纪小,又吃了许多苦,性子怯懦,见到我总是哭诉自己的艰难,很少问及其他。偶尔问起先生,也只是感念先生收留了我,让我有了依靠,从不多打听。”

    “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就是送药那晚的前两天,他偷偷溜到后巷,我们隔着门说了几句话。他说管事盯得紧,以后怕是不能常来了。”王朝云说着,又落下泪来,“先生,岩儿他真的只是个可怜孩子,他绝不会做什么坏事,更不会害先生!求先生明察!”

    苏轼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满是哀求的脸,心中纷乱如麻。他愿意相信王朝云对弟弟的亲情不是作假,也愿意相信她送药是出于无奈和善意。但这一切,与案件的关键要素重叠得太多了。她的弟弟王岩,会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利用,成了某个环节的工具?甚至……那具焦尸,会不会就是王岩?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如果焦尸是王岩,那么杀人动机就可能变成“苏轼发现侍妾私通外男(哪怕是弟弟),愤而杀人灭口,并伪装成仇杀或意外”。这比郑荣寻仇的剧本,更能毁掉他的道德名声,也更加恶毒。

    “朝云,”苏轼深吸一口气,扶起她,“此事关系重大,你弟弟可能已经卷入其中,甚至……有危险。你务必告诉我,除了送药,你可还帮他做过别的事?或者,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让你转交、保管,或者传递什么话?”

    王朝云努力回想,还是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他就是诉苦,要些钱物,从未让我做过别的。先生,是不是……是不是岩儿出事了?”她眼中露出巨大的恐惧。

    “现在还不知道。”苏轼避开她的目光,“但你要有准备。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尤其是你弟弟那边。我会派人去查他的下落。记住,为了他好,也为了你自己,为了苏家,你绝不能再轻举妄动,更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今夜你我之间的谈话,尤其是关于你弟弟右手残疾和在撷芳楼的事,明白吗?”

    王朝云含泪重重地点头:“妾身明白,妾身一切都听先生的。”

    “你先休息吧。”苏轼起身,走到门边,又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烛光下,她单薄的身影瑟瑟发抖,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与往日那个温柔解意的女子判若两人。

    他心中刺痛,却只能硬起心肠,推门走了出去,重新将门关好。有些事,必须查清;有些人,必须面对。无论结果多么残酷。

    他没有回书房,而是走到了庭院中。夜凉如水,星月无光。他需要理清思路。王朝云的话,有可信之处,但也留下了巨大的疑问和隐患。王岩是关键,必须尽快找到他,是生是死,必须确认。

    还有那件蓝袍上的污渍,必须尽快查验。苏辙应该已经将它送出去了。

    就在这时,前院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和隐约的呼喝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苏轼心中一凛,快步向前院走去。

    门房老吴已经打开了侧门一条缝,正在与外面的人说话,声音紧张:“……官爷,这么晚了,有何贵干?”

    “开封府办案!速速开门!”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

    苏轼走到门前,示意老吴退后,自己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五六名开封府的差役,手持水火棍,为首一人正是白日来过的推官王甫,只是此刻他脸色铁青,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着深色公服、气质冷峻的官员,一看便知品级不低。

    “王推官,深夜至此,不知又有何见教?”苏轼拱手道,目光扫过那两名陌生官员。

    王甫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侧身介绍道:“苏学士,这位是御史台侍御史李大人,这位是刑部员外郎张大人。下官……也是奉命行事。”

    御史台和刑部的人也来了!苏轼心中一沉,知道事情已经闹大,惊动了更高层。

    那李侍御史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上前一步,冷声道:“苏学士,本官奉旨,会同刑部、开封府,调查司马光旧邸失火毙命一案。现有新的人证物证,需要请学士回开封府衙,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苏轼不动声色,“不知是何新的人证物证?苏某自问光明磊落,若有疑问,在此问询即可,何必深夜惊动衙署?”

    张员外郎是个胖子,语气倒是和缓些,但话里的意思却不容拒绝:“苏学士,并非我等不信学士,只是此案牵涉朝廷重臣旧邸及人命,干系重大,且人证物证均对学士不利。为公允计,也为学士清誉计,还是请移步府衙,当堂对质,以辨分明。若是误会,也好早日还学士清白。”

    人证物证均对自己不利?苏轼心头警铃大作。人证是谁?物证又是什么?难道是那件蓝袍?不,苏辙应该已经送出去了。那是小坡?还是……王朝云的弟弟被找到了?

    “不知人证是何人?物证又是何物?”苏轼追问。

    李侍御史面无表情:“到了堂上,学士自然知晓。请吧,莫要让我等为难。”

    几名差役上前一步,隐隐有围拢之势。

    苏轼知道,今夜是非走不可了。对方有备而来,且抬出了御史台和刑部,若强行抗拒,只会落人口实,坐实心虚。

    他回头看了一眼沉寂的苏府,灯火在深夜里显得孤单而脆弱。苏辙还未归来,朝云心神不宁,小坡被锁柴房,府中人心惶惶……他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更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好。”苏轼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诸人,“苏某随你们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相信朝廷自有公断。”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走出了苏府大门。差役们立刻左右跟上,将他夹在中间。王甫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挥手道:“带走。”

    夜色深沉,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苏府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重而孤寂的声响。门内的老吴和闻声出来的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脸上满是惊惶。

    而此刻,在城西某处隐秘的院落里,苏辙刚刚将蓝袍交给一个绝对信得过的故交,详细嘱咐了藏匿之法,正打算悄悄返回苏府。他还不知道,兄长已经被带走,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降临。

    柴房里,小坡听到了前院的动静和远去的脚步声,他把脸紧紧贴在冰冷的门缝上,徒劳地想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无边的恐惧,终于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顺着门板滑坐在地,眼神空洞,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呓语。

    厢房中,王朝云吹熄了蜡烛,将自己蜷缩在床榻的最里面,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的一切。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锦被,弟弟可能的遭遇,老爷被带走的未知命运,还有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嫌疑,像三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透露的关于弟弟右手残疾和在撷芳楼的信息,会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夜,更深了。汴京的阴谋场,正缓缓拉开最血腥、也最诡谲的一幕。而苏轼,已经站在了舞台的中央,聚光灯下,阴影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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