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影浮香
苏轼盯着窗外那片似乎有黑影晃过的墙角,凝神看了半晌。竹影摇曳,风声呜咽,再无别的动静。或许真是自己疑神疑鬼,连日来的压力让人心神不宁。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回到书案前,那碗莲子羹已经彻底凉透了。
王朝云刚才的坦白,像一根细刺扎进心里。她为何要在王甫询问时那般笃定,现在又来回溯?是真的一时疏忽,还是那段时间里,确实发生了什么她难以启齿、或必须隐瞒的事?小坡的异常,又是为何?那孩子眉间的旧疤,总让苏轼想起他初被买回时,那双惊惶如幼鹿、却又带着一丝狠戾的眼睛。这些年,自己待他不薄,他还有什么不足,或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记忆里那股混杂着廉价脂粉和铁锈腥气的味道,再次萦绕鼻尖。那不是苏府的味道,也不是他常接触的士大夫们熏香的气味。倒像是市井之中,那些操持贱业或流离失所之人身上特有的、混杂着生存艰辛与廉价遮掩的气息。
他猛然想起昨夜赴宴的穿着。靛蓝直裰,寻常的深色幞头。离开王府时,似乎就是这一身。回来后呢?朝云说他醉得厉害,直接睡了。那件直裰……他今早醒来,身上是皱巴巴的月白旧袍。那件蓝袍去了哪里?是朝云或小坡收去洗了,还是……
“子由!”苏轼扬声道。
守在门外的苏辙立刻推门进来:“兄长?”
“你去问问下面人,我昨夜回来时穿的那件靛蓝色直裰,是谁收拾的?现在何处?还有,昨夜除了门房和小坡,可还有其他人靠近书房?尤其是……生面孔?”
苏辙神色一凛:“我这就去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兄长是怀疑……”
“先去查。”苏轼打断他,目光沉沉,“小心些,莫要声张。”
苏辙领命而去。苏轼坐回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如果那件蓝袍不见了,或者染了什么难以清洗的污渍……他不敢深想。目光落在那碗冷羹上,王朝云苍白的脸和闪烁的眼神再次浮现。她端来羹汤,是为了示好,还是为了……确认什么?
*
夜色渐深,苏府后巷。
小坡贴着冰凉的墙壁,躲在堆放杂物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刚才老爷站在窗前朝这边看的时候,他吓得差点瘫软。幸好竹影晃动,遮住了他的身形。
他怀里揣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个硬邦邦的炊饼和一小串铜钱。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他不能留在苏府了。那件蓝袍上的污渍,像一只恶毒的眼睛,日夜盯着他。朝云娘子欲言又止的神情,二老爷四处打探消息的紧张,还有今天午后,他在后门附近撞见一个陌生货郎,那货郎看似随意地问了他几句府里的情况,特别是老爷昨夜是否安好,眼神却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他想起家乡遭灾那年,人贩子看他的眼神,也是这般看似平常,底下却藏着冰冷的算计。老爷是好人,可这汴京城,这苏府,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危险的漩涡。他只是个小书童,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碾得粉碎。
他必须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可是,能去哪里呢?天下之大,他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奴,又能逃到哪里去?眉骨上的旧疤隐隐作痛,那是人贩子用烧红的铁钎烙下的印记,为了让他记住不听话的下场。是老爷买下了他,给了他名字和安稳。现在,他却要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走。
不,不能就这么走。至少……至少要把那件袍子处理掉。烧了?埋了?扔进汴河?可是万一被人发现呢?老爷对他有恩,他不能做可能害了老爷的事。也许……也许该告诉老爷?可怎么说?说在老爷的衣服上发现了可疑的污渍,而老爷自己完全不记得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
小坡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矛盾中,浑身发抖。这时,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从巷子另一头传来,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小坡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阴影深处缩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来,竟是王朝云!她换了一身深色的粗布衣裙,用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挎着一个盖着布的小竹篮,步履匆匆,边走边警惕地四下张望。
这么晚了,朝云娘子一个人偷偷出府做什么?小坡屏住呼吸,看着王朝云走到巷子中段一户不起眼的小门前,有节奏地轻轻叩了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面透出昏黄的光,一只手伸出来,似乎接过了篮子。王朝云快速低语了几句,里面的人点了点头,随即门又关上。王朝云不敢停留,立刻转身,沿着来路快步返回,很快消失在苏府后门的阴影里。
小坡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敢从藏身处出来,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朝云娘子在深夜偷偷给人送东西?送给谁?篮子里是什么?他想起那股曾在老爷身上闻到的、混合着廉价脂粉和铁锈的味道,又想起朝云娘子平日用的都是清雅的熏香……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又被他死死按了回去。
不,不会的。朝云娘子对老爷一心一意,温柔体贴,怎么会……
他不敢再想,抱着怀里的布包,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仓皇地逃向与苏府相反的方向,融入了汴京深沉的夜色中。他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想想,或者,干脆一走了之。
*
同一时刻,程府。
灰衣人正向程颐禀报最新的发现:“先生,查到了。司马光旧邸那看守周老汉,在汝州乡下确实有个侄子,但并无残疾。不过,周老汉本人右手小指,幼年时曾被碾子压伤,留下残疾,弯曲不能伸直。此事他同乡皆知。”
程颐猛地睁开眼:“周老汉本人?”
“是。而且,据他同村人说,周老汉是三日前回村的,但神情恍惚,寡言少语,与往常判若两人。有人问起汴京的事,他只摇头说‘作孽’,不肯多言。我们的人装作路过打听,他起初避而不见,后来勉强说了几句,只说离开前那几天,旧邸附近确有生人徘徊,但他老眼昏花,没看清模样,只记得有个穿深色衣服的高瘦人影,在旧邸后墙外转悠过两次。”
深色衣服,高瘦人影。这指向性依旧模糊,但结合更夫的证词,却像一块拼图,渐渐拼出苏轼的身形轮廓。
“还有,”灰衣人继续道,“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查了与苏轼有过节的人。除了洛学门人因理念争执不睦外,私怨方面……一年前,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曾判过一个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案子,将那富绅流放琼州。那富绅有个儿子,名叫郑荣,是个泼皮无赖,曾扬言要苏轼偿命。去年此人似乎来过汴京,后来不知所踪。据闻,此人右手小指,幼年与人斗殴时被打断,未能接好,也是弯曲畸形。”
程颐眼中精光爆射:“郑荣?可查明此人现在何处?”
“正在查。此人行踪诡秘,在汴京似乎有过几个落脚点,但都早已人去楼空。不过,有人曾在火灾前两日,在司马光旧邸附近见过一个右手残疾、形迹可疑的乞丐。”
乞丐?右手残疾?时间、地点、特征,都对得上。难道焦尸就是这个郑荣?他是去司马光旧邸寻仇还是做什么?又是谁杀了他,还嫁祸给苏轼?
事情似乎清晰了些,却又更加扑朔迷离。如果死者真是郑荣,他来汴京是为了找苏轼报仇,那他去司马光旧邸做什么?难道他认为苏轼与司马光旧邸有关联?还是说,他去旧邸另有目的,却意外撞破了什么,被人灭口,并利用来陷害苏轼?
“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郑荣,活要见人,死……”程颐顿了顿,“开封府那具焦尸,尽快想办法让仵作确认,右手小指的旧伤特征,是否与郑荣吻合。还有,查查郑荣在汴京可能与谁接触,特别是……与新党余孽,或者蜀党内部与苏轼不睦之人,有无关联。”
“是。还有一事,”灰衣人低声道,“我们的人发现,蔡京的人,也在暗中打探郑荣和周老汉的消息,似乎比我们更早一步。”
蔡京!程颐的手指猛地收紧。果然,这只笑面虎也伸出了爪子。他想干什么?浑水摸鱼,还是螳螂捕蝉?
“不必管他,但盯紧了。”程颐冷声道,“我们按我们的路子查。苏轼那边呢?”
“苏辙还在暗中寻找右手有残疾之人,苏轼闭门不出,但其府中似乎有些异动,下人间窃窃私语增多。另外,苏府那个书童小坡,今晚偷偷从后门溜出,在附近巷子徘徊良久,似乎想逃走,但最终又回去了,行迹慌张。”
书童想逃?程颐心中一动。是知道了什么秘密,害怕了?“盯紧那个书童,必要时,可以‘帮’他一把,让他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明白。”
灰衣人退下。程颐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里,只有一盏孤灯摇曳。苏轼的书童,失踪的郑荣,右手残疾的周老汉,暗中窥伺的蔡京,还有那具躺在开封府停尸房里的无名焦尸……无数的线头在黑暗中飞舞,似乎都隐隐指向苏轼,却又缠绕成一片难以拆解的乱麻。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郑荣”、“周老汉”、“书童小坡”、“蔡京”几个名字,又重重划掉“蔡京”。现在,还不是直接与这条毒蛇对峙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坐实苏轼的嫌疑。书童是一个突破口,郑荣的尸身是另一个。只要找到郑荣与苏轼的明确关联,或者让小坡说出对苏轼不利的证词……
窗外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凄厉瘆人。程颐放下笔,吹熄了灯。黑暗中,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火既然已经点燃,就不怕再添一把柴。苏子瞻,你恃才傲物,不拘礼法,今日之祸,或许早就在你纵情诗酒、讥诮时政时,便已种下。
*
蔡京听完斗笠人的汇报,轻轻抚掌。
“程颐果然上钩了,在全力追查郑荣和周老汉。苏辙也在找。很好。”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是醇厚的琥珀光,“那具焦尸的右手小指,处理得如何?”
“仵作中我们的人已经‘确认’,旧伤特征与流放罪官郑某之子郑荣幼年伤情‘高度吻合’。相关记录,会‘不经意’出现在程颐和苏辙能接触到的地方。另外,郑荣曾在汴京的几个狐朋狗友,也已经‘安排’好了,只要有人去问,他们会‘回忆’起,郑荣来汴京就是为了找苏轼报仇,还曾说过‘要让姓苏的身败名裂,不得好死’之类的话。”
“甚好。”蔡京饮尽杯中酒,眼神清明,毫无醉意,“周老汉那边呢?”
“已经按您的吩咐,让他‘回忆’起离开汴京前,看到一个穿深色衣服的高瘦人影在旧邸外徘徊,时间就在火灾前几天。至于那送信让他离开的陌生人,他描述模糊,只说像个跑腿的闲汉。”
“够了。”蔡京放下酒杯,“这些碎片,足够程颐和苏子瞻拼凑出一个‘合理’的故事了。一个来寻仇的郑荣,在司马光旧邸附近徘徊,可能想伺机对苏轼不利,或是想盗窃旧邸财物。而苏轼,或许察觉,或许偶然撞见,冲突之下,失手或故意杀了郑荣,慌乱中放火毁尸灭迹,却不慎留下了自己的词稿残页。至于动机,可以是防卫过当,也可以是旧怨爆发,甚至可以是……郑荣掌握了苏轼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灭口。”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温和而无害:“多完美的链条。有动机,有机会,有物证,现在,只差一个有力的人证,或者,一点小小的推动。”
“先生是指……苏轼的书童?”
“那个孩子,是叫小坡吧?”蔡京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听说他今晚差点跑了?看来是知道些什么,又害怕极了。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程颐想必也会打他的主意。我们得……帮这孩子一把,让他去他该去的地方,说该说的话。”
“属下明白。只是……”斗笠人略有迟疑,“程颐那边,似乎也在查我们。”
“让他查。”蔡京毫不在意,“我们只是恰好在合适的时间,提供了一些合适的信息。追查郑荣,是程伊川自己要做的。至于我们的人,手脚干净些,别留下把柄。现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有苏轼和那具焦尸,没人会注意阴影里的风。”
他推开窗户,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苏子瞻啊苏子瞻,”他望着苏府的方向,低声自语,“你的才情,你的声望,你的不羁,在太平年月是风流,在这暗流汹涌的时候,就是催命的符咒。要怪,就怪你自己站得太高,又不懂得低头吧。”
窗外,乌云渐渐遮住了残月,汴京沉入更深的黑暗。一场针对苏轼的围猎,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下,正悄然收紧罗网。而网中的猎物,此刻还困在记忆的迷雾和府邸内悄然蔓延的裂痕之中,尚未完全意识到,致命的危机已迫在眉睫。
苏轼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他在努力回想,那缺失的一盏茶时间,那模糊的人影,那股特别的腥气,还有自己那件不知所踪的靛蓝直裰。而苏辙那边,关于小坡和袍子的询问,暂时还没有回音。
寂静的苏府里,只有风声穿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提前奏响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