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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证物与谎言

    第二章 证物与谎言

    开封府来人的响动,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苏家这潭表面平静的水里。苏轼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那宿醉带来的昏沉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山雨欲来的清醒。他看了一眼弟弟苏辙,苏辙脸上血色褪尽,但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坚定。王朝云默默退到一旁,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带。

    “我去见见王推官。”苏轼平静道,理了理身上满是褶皱的衣袍,那上面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气。

    “我与你同去。”苏辙上前一步。

    “不必。”苏轼摆手,目光扫过书房外匆匆走过的下人们惊惶的身影,“你留在这里,看着家里。朝云,去备些清茶。”

    他独自一人走向前厅,步履看似从容,脑海中却飞速梳理着零碎的记忆。昨夜酒宴,是在驸马都尉王诜的府上。席间有谁?黄庭坚、秦观、米芾……似乎还有几位不大熟络的官员。酒喝了很多,说了什么?他记得自己与驸马论画,与鲁直(黄庭坚)谈诗,与少游(秦观)说词,似乎还与谁争论了新法的利弊,声音高亢,引来旁人侧目。然后呢?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离开的?记忆在某个点之后,仿佛被浓雾吞噬,只余下轿子颠簸的眩晕感和窗外一闪而过的、被月光照得惨白的街景。

    前厅里,开封府推官王甫已经等候在那里。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眼神里带着文官的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见苏轼进来,他连忙躬身行礼:“下官开封府推官王甫,见过苏学士。”

    “王推官不必多礼,请坐。”苏轼在主位坐下,示意王朝云端上茶来,“听闻司马公旧邸遭灾,还有人员伤亡,实乃不幸。不知府衙可查明火因?那死者又是何人?”

    王甫没有坐,而是从身旁随从捧着的木盒中,取出一方白布,小心翼翼地展开。白布中央,正是那片焦黄蜷曲的《东坡乐府》残页,边缘炭化,字迹模糊,但“大江东去,浪淘尽”几个字,仍可辨认是苏轼的亲笔。

    “回学士,火起于西厢书房,疑似灯烛引燃书稿所致。死者为男性,年约三四十岁,身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无从辨认。只是……”王甫顿了顿,抬眼观察苏轼的神色,“这残页是在尸体胸口下方发现的,似有意放置。敢问学士,此物……可是出自您手?”

    苏轼目光落在那片残页上,心中也是一凛。这是他亲手抄录赠予司马光的《东坡乐府》全集中的一页,司马光生前颇为喜爱,时常翻阅。它怎么会出现在火场,还在一具焦尸身下?

    “确是我的笔迹。”苏轼没有否认,声音依旧平稳,“这是我年前抄录,赠与司马文正公的。不知为何……”

    “此外,”王甫打断他,语气更加小心,“下官冒昧,敢问学士昨夜行踪?据闻,学士昨夜曾外出赴宴?”

    来了。苏轼心中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不错,昨夜应驸马都尉王晋卿之邀,过府饮宴。子时前后,因不胜酒力,由舍弟子由派人接回府中。此后便一直在家中安歇,未曾再出。”

    “可有旁人能作证学士归家后的行踪?”

    苏轼身后的王朝云,端着茶盘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苏轼略一沉吟,缓缓道:“我回府时醉得厉害,是门房老仆和书童小坡搀扶入内的。之后便由侍妾朝云照料,直至天明。府中下人或可作证我未曾外出。王推官若不信,可传唤他们问询。”

    王甫连忙道:“不敢,下官只是例行询问。只是……”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火场附近有更夫隐约见到,起火前后,似有一身形与学士相似的人,曾在司马公旧邸附近出现。当然,夜色深沉,更夫所言未必确实,只是……”

    苏轼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更夫?他可看清面容?”

    “未曾,只说见一着深色长袍、头戴幞头的男子匆匆离去,身形高瘦,与学士相类。”

    深色长袍,头戴幞头。苏轼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月白色的旧袍,又回忆昨夜所穿,似乎是件靛蓝色的直裰,至于幞头……他记不清了。但这样的打扮,在汴京士人中再寻常不过。

    “王推官,”苏轼的声音沉了下来,“仅凭一件寻常衣着和一片我赠予亡友的旧物残页,便疑心到我头上,是否有些草率?那死者身份未明,或许是他盗取了书稿,又或是另有隐情。司马公故去后,旧邸荒废,难免有宵小之徒潜入,不慎引发火灾,也未可知。”

    王甫额头见汗,连连拱手:“学士息怒,下官绝无此意!只是此案牵涉司马文正公旧邸,又出了人命,上峰催逼甚紧,不得不谨慎查问。既然学士有明确行踪,府中又有佐证,下官自当如实回禀。只是……近日恐怕还需劳烦学士,莫要离京,以备查问。”

    这是要将他列为可能的嫌犯,至少是重要关系人了。苏轼心中明了,知道此刻争辩无益,反而显得心虚,便点了点头:“苏某行事光明,自当配合府衙查案。只望王推官早日查明真相,莫要让无辜者蒙冤,也让司马公在天之灵得以安宁。”

    “是,是,下官定当尽力。”王甫收了残页,又客套几句,便带着人匆匆离去,仿佛这苏府是什么龙潭虎穴。

    送走王甫,前厅里只剩下苏轼、苏辙和王朝云三人。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兄长,”苏辙率先开口,声音干涩,“昨夜你回来时,我派去接你的小厮说,你醉得几乎不省人事,是王驸马府上两个下人将你搀上轿的。你……你真不记得之后的事了?”

    苏轼揉着额角,努力回想,那一片空白的记忆却像铜墙铁壁。“只记得轿子很颠,头疼得厉害。进了府门之后的事,全然不记得了。”他看向王朝云,“朝云,我昨夜回房后,可有何异状?”

    王朝云脸色有些苍白,她垂着眼,轻声道:“先生回来时,妾身接着,满身酒气,神志模糊,只含糊说了句‘头痛,要睡’,便由妾身和小坡扶到书房榻上。妾身替先生擦了脸,喂了半盏温水,先生很快便睡沉了。妾身一直在外间歇着,听着动静,先生……确实未曾离开。”

    她说得清晰,但苏轼注意到,她始终没有抬眼看他,手指紧紧攥着衣袖。

    “小坡呢?”苏轼问。

    “说是早起洗衣时,不小心跌了一跤,湿了衣裳,回房更换去了。”王朝云答道。

    苏轼不再说话,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叶子已开始泛黄的梧桐。司马光旧邸的火,焦尸,自己的词稿残页,更夫的模糊指认……这一切,像是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朝着他缓缓罩下。是巧合,还是有人设计?

    蜀党与洛党之争,自司马光去世后愈发激烈。程颐……会是他吗?用如此狠毒的手段,不仅要打击他苏轼,还要将脏水泼到整个蜀党,甚至玷污司马光的清誉?可那具焦尸又是谁?一个无辜被卷入的替死鬼?

    又或者,是更深的水?新党虽然暂时蛰伏,但蔡确、章惇等人岂会坐视旧党分裂而不有所动作?还有宫中的风向……太皇太后高氏年事已高,官家(宋哲宗)日渐成人,心思难测。

    “子由,”苏轼没有回头,声音带着疲惫,“你去打听一下,昨夜王晋卿府上,除了我们,可还有旁人见到我何时离去?尤其是,我离去时的情形。另外,设法查查,司马公旧邸附近,近来可有什么陌生面孔出没,或者,旧邸的看守仆役,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明白。”苏辙点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兄长的背影,“兄长,你……”

    “我没事。”苏轼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疏朗,只是眼底深处凝着一层寒霜,“清者自清。只是这浊水来得蹊跷,我们需得弄明白,是谁在搅动,又想淹死谁。”

    程府书房,程颐听完灰衣人的回报,捻须不语。

    “苏轼说他一直在家中,有侍妾和下人为证?”程颐缓缓道。

    “是。开封府王推官似乎已被苏轼说服,未敢深究。”

    “侍妾……”程颐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闺阁之言,岂能为证?至于下人,主人家有话,谁敢不从?”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更夫那边,让他咬死了,就是看到形似苏轼的人。身形相似即可,不必说死。另外……”

    他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团起,在灯烛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去查查,司马光旧邸原先的看守老仆,如今在何处。还有,昨夜苏轼在王诜府上,最后与他交谈的人是谁,说了什么。尤其是……有没有人见到他独自离开,或者,神态有异。”

    “是。”灰衣人领命,又迟疑道,“先生,那具焦尸的身份……”

    “那是开封府的事。”程颐漠然道,“我们只需知道,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蜀党的人,现在怕是坐不住了吧?尤其是那位苏子瞻,他越是想洗清自己,动静就会越大。动静大了,破绽……自然也就多了。”

    他望向窗外,秋日晴空,万里无云,可他却仿佛看到了乌云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蜀洛之争,该有个了断了。而这了断,或许就从这具无名焦尸开始。”

    城南一处僻静的茶馆雅间,蔡京独自品着茶,听对面斗笠人低声禀报。

    “程颐的人动了,在查苏轼昨夜在王府的详情,还有司马光旧仆的去向。我们的人跟着,发现司马光那个看门的老仆,三日前便离了汴京,说是回汝州老家了,但没人见他出城。”

    蔡京吹了吹茶沫,悠然道:“苏轼那边呢?”

    “苏辙在四处打听,苏轼本人倒还沉得住气,待在府中。不过,他那个书童‘小坡’,今日一早从后门溜出去过,在城西一家当铺附近转悠,似乎想当什么东西,又没进去,神色慌张。”

    “书童?”蔡京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苏子瞻身边那个眉上有疤的少年?他可有什么不寻常?”

    “平日看着还算伶俐本分,只是今日举动确实可疑。另外……”斗笠人压低声音,“我们在开封府的眼线说,初步验看那焦尸,虽面目全非,但口腔喉部烟灰不多,可能……火起前就已经死了,或者,至少已无呼吸。而且,尸体右手小指,有陈旧性折断畸形。”

    蔡京端着茶盏的手停住了。“哦?”他轻轻放下茶盏,“死了再烧……这就有意思了。右手小指折断……去查查,汴京城里,最近有没有失踪的,或者有这种身体特征的、可能与苏轼或司马光旧邸有关的人。”

    “是。”

    “还有,”蔡京补充道,“想办法,把焦尸可能系死后焚尸,以及右手小指有旧伤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程颐那边,还有……苏辙。但要做得干净,别让人疑心到我们。”

    斗笠人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蔡京独自坐在雅间里,慢条斯理地喝完杯中残茶。棋盘已经摆开,棋子开始落下。苏轼是棋手,也是棋子;程颐是棋手,亦是棋子。而他蔡京,要做的不是棋手,而是那个决定棋盘倾斜方向的人。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司马君实,你死了也不安生。不过,你这把旧邸的火,烧得正是时候。”

    苏府后院,柴房。

    小坡确认四下无人,才闪身进去,反手轻轻掩上门。柴房里光线昏暗,堆满杂物。他走到最里面的柴堆旁,拨开表面的干柴,露出下面用旧麻布盖着的一团东西。

    他颤抖着手,掀开麻布。下面是一件靛蓝色的男子长袍,正是苏轼昨夜赴宴所穿。袍子下摆处,有一小片深褐色的污渍,已经干涸,在昏暗光线下像是水渍,但小坡凑近闻了闻,隐约有一股极淡的、不同于酒菜的味道。

    他想起今天清晨,在天井洗衣时,发现这件袍子被胡乱塞在老爷换下的衣物最底下。他像往常一样准备浆洗,却发现了这污渍。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声张,而是用皂角拼命搓洗,那污渍却仿佛渗进了经纬,只淡了些,依然醒目。惊慌之下,他将袍子藏了起来。

    老爷昨夜……真的直接回府就睡了吗?他扶老爷进书房时,老爷确实醉得厉害。可之后呢?自己因为白天跑腿太累,回到下房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朝云娘子说她一直守着,可是……

    小坡的手指抚过眉骨上的旧疤。这道疤,是小时候家乡遭灾,流亡路上被人贩子打的。是老爷把他从人市上买回来,给他饭吃,教他识字,还给他取名“小坡”。老爷是好人,是天底下最有才华、最豁达的好人。他不能怀疑老爷。

    可是这件袍子……这污渍……还有,老爷昨晚半夜,好像……好像含糊地说过一句什么梦话?他当时睡得迷迷糊糊,听不真切,只记得似乎有“火”、“别过来”几个字。

    是梦话吧?一定是醉得太厉害的梦话。

    小坡用力将袍子重新裹好,塞回柴堆深处,又盖上更多干柴。做完这一切,他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

    前院传来人声,好像是二老爷(苏辙)回来了,正在和老爷说话。

    小坡擦了擦额头的汗,定了定神,推开柴房门。秋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看见王朝云正端着一个托盘,从廊下匆匆走过,走向老爷的书房。她低着头,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苍白,甚至有些……决绝。

    小坡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他想起今天早上,朝云娘子回答老爷和王推官问话时的样子。她说的都是实情吗?她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得她几乎不敢抬头。

    老爷,朝云娘子,二老爷,还有他自己……他们每个人,好像都守着一些不曾说出口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正和司马光旧邸那场大火一样,悄然燃烧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将一切都吞噬干净。

    远处书房的门开了又关,将苏辙和王朝云的身影都吞了进去。小坡站在秋日的庭院里,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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