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尽,一队身着锦袍的官差便已出现在寨门前。为首的特使约莫五十岁,面白无须,眼神里藏着官场打磨出的精明与疲惫。他身后两名护卫按着腰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木栅栏后那些衣衫褴褛却眼神锐利的义军。
林砚站在人群最前方。他昨夜几乎未眠,山河印在怀中隐隐发烫,像是预感到某种转折的到来。晨露打湿了他的粗布衣襟,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但他站得笔直。
谈判设在寨中最大的木屋里。说是木屋,不过是几根粗木撑起的棚子,漏风处用茅草胡乱塞着。特使坐在唯一一张完整的木椅上,接过粗陶碗抿了口山泉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朝廷念尔等抗元有功,特准招安。”特使展开黄绢文书,声音平板得像在宣读祭文,“编入厢军,驻守江陵。粮饷按制发放,既往不咎。”
几个义军头领交换着眼神,有人呼吸急促起来——对大多数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而言,这已是天大的恩赐。林砚却注意到特使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微微颤动,那是手指在袖中不安的摩挲。
“敢问特使,”林砚向前半步,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编入厢军后,是归哪位制置使麾下?粮饷从何处调拨?江陵防务现今由谁主持?”
特使抬眼看他,像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此等军务,自有朝廷安排。”
“那么,”林砚继续问,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若我所记不差,去岁朝廷已裁撤荆湖路三成厢军,转为屯田。今年户部奏报,四川粮道被元军切断,江南漕运十损其四。此时扩编厢军,粮饷从何而来?”
木屋里静了下来。几个义军头领茫然地看着林砚,他们从未想过这些。特使端着陶碗的手停在半空,水面漾开细密的波纹。
“年轻人,”特使放下碗,声音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你从何处知晓这些?”
林砚没有回答。他走到墙边简陋的沙盘前——那是前几日他带着几个少年用泥沙堆成的长江中游地形。手指划过襄阳的位置:“至元五年,元军已在此筑城。去岁秋,吕文焕降元,襄阳实际已失。”手指南移,“江陵看似安稳,然元军水师已练成,若顺汉水南下,十日可至城下。”
他抬起头,看见特使的脸色变了。那些情报本该是枢密院加密的塘报,不该出现在这深山匪寨里。
“更紧要的是,”林砚的声音在漏风的木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朝廷如今主战主和两派相争,贾似道虽罢相,余党仍在。此次招安,究竟是兵部的意思,还是有人想收编一支‘自己人’的武装?”
“放肆!”特使猛地站起,陶碗滚落在地,碎裂声刺耳。
但林砚看见了他眼中的惊骇。那不是被冒犯的愤怒,而是被说破心事的慌乱。山河印在怀中越来越烫,无数碎片般的历史知识涌上来:他知道这个特使是谁的人,知道此刻临安城里的权力格局,知道半年后元军将如何突破长江防线——那些本该属于未来的画面,此刻清晰得如同亲历。
“我说的不对吗,陈侍郎?”林砚轻声问。
特使僵住了。他从未报过官职姓名。
风从茅草的缝隙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义军头领们面面相觑,他们隐约感觉到,这个被他们半信半疑留下的年轻人,正踏入某个危险的深水区。而林砚自己也意识到了——他说得太多了,多得不该是一个山野青年能知晓的。特使的眼神已经从惊讶转为审视,那是在打量一个异常之物,一个需要上报、需要剖析的谜题。
“你究竟是何人?”特使的声音压得很低,手已按在腰间——那里没有刀,但有一块可调兵马的铜符。
林砚后退半步,掌心贴住怀中的山河印。温热的触感传来,带着某种古老的安抚意味。他忽然想起昨夜为伤员稳定精神时,那些流入他意识的破碎记忆:战火、逃亡、饥荒,还有无数普通人面对巨变时的绝望与坚韧。
“我只是个不想看着大家送死的人。”林砚最终说道,这次他让声音里带上适当的、属于这个年龄的颤抖,“这些……都是听过往商队说的,东一句西一句,胡乱拼凑。若说错了,大人恕罪。”
太迟了。他看见特使眼中闪过的不信。招安的文书还摊在破木桌上,黄绢上的墨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这次接触已经改变了什么——既可能为这支残军争取到一线生机,也为他自己招来了无法预料的注视。
屋外的雾正在散去,山林的轮廓逐渐清晰。而林砚知道,有些迷雾一旦升起,就再难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