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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内部的分歧

    营帐里弥漫着陈年皮革与汗水的酸腐气味。火把在木架上不安地跳动,将争执的人影扭曲地投在粗麻帐壁上,像一群困兽在撕咬。

    “打?拿什么打?”副统领陈胥猛地拍向木案,震得陶碗里的浊酒泼出大半,“昨日探子回报,元军已在三十里外扎营,光是前锋骑兵就超过五百!我们呢?老弱病残全算上,不过三百人,弓矢不足五十副——”

    “那就降了?”主战派的年轻将领赵峥霍然起身,甲片哗啦作响,“对得起死在江州城外的弟兄吗?对得起被鞑子屠戮的父老吗?”

    “活着才能报仇!”

    “跪着活?”

    争吵像滚水般沸腾。林砚坐在帐尾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沿。三天前,他准确预言了元军斥候的突袭路线,让义军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那一刻,将领们看他的眼神炽热如见神明。但现在,那热度已冷却成审视与猜忌——一个来历不明、口音古怪的“外人”,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林先生。”统领徐振忽然点名,帐内霎时一静。所有目光箭矢般射来,带着不同温度的期待与怀疑。“你通晓古今,怎么看?”

    林砚缓缓起身。他知道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他想起史书上那些被猜忌的谋士,那些因“妖言惑众”而身首异处的先知。但他更记得,正是这种内耗,让多少抵抗的火种在未成燎原之势前便已熄灭。

    “诸位可曾想过,”他开口,声音在紧绷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清晰,“为何蜀地易守难攻,当年蜀汉却仍亡于魏?”

    赵峥皱眉:“那是刘禅昏庸——”

    “不全是。”林砚走向帐中央,火光照亮他清瘦的脸庞,“关键在于内部。姜维主战,黄皓主降,朝堂分裂,兵力分散于沓中与汉乐二城,未能握紧拳头。待钟会、邓艾分道而来,便已回天乏术。”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陈胥阴沉的脸色,赵峥紧握的拳头,“如今我们兵力更弱,若再分‘战’与‘降’,便是将脖颈主动送到敌人的刀下分工。”

    有人低声议论。陈胥却冷笑一声:“先生倒是熟读史书。可你不是蜀人,甚至——”他刻意顿了顿,“听口音,怕不是江南人士吧?怎对我蜀地旧事如此热心?”

    帐内的温度骤降。那“外人”二字虽未出口,却已重重砸在每个人心里。林砚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感,仿佛历史的厚重帷幕在他面前轰然落下。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带来的不是未来之光,而是一面照出猜忌与隔阂的镜子。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同仇敌忾的符号,而非一个洞悉一切却无法解释来源的异类。

    “陈副统领说的是。”徐振缓缓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林先生献策之功,我等铭记。但军机大事,终究需我蜀地儿郎自己决断。”他转向众人,“今日暂议至此。赵峥,加强东侧山隘巡防;陈胥,清点粮草,做好……转移准备。”

    “统领!”赵峥急道。

    徐振抬手制止,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人群散去。林砚最后一个走出营帐。夜风凛冽,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身躯。他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天穹,没有星辰,只有厚重的云层低垂,压着连绵的群山。远处传来伤兵压抑的**,和母亲哄孩子入睡的断续歌谣——那是历史褶皱里从未被记载的声音。

    他试图改变一根细小的脉络,却发现自己连触碰它的资格都尚未获得。历史不是任人书写的羊皮纸,它是活的、排异的血肉之躯,对任何不属于它自身时代的“异物”,都会本能地包裹、挤压、最终驱逐。

    营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极了那些在时间洪流中挣扎求存、终将湮灭的微光。林砚站在阴影里,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历史的质地:它不是光滑的河道,而是布满棱角与逆流的礁石滩。而他,或许连一颗被浪潮裹挟的沙砾都算不上。

    他只是个回声。一个来自未来,却无人能听懂的、孤独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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