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5:00|灾难爆发后9小时27分】
电瓶车驶入隧道的瞬间,声音被扭曲了。
不是消失,而是被吞噬、改造,汇入一个更庞大、更深沉的背景噪声中。那是通风系统永不停歇的嘶吼,是远处重型机械有节奏的撞击,是无数管道中流体奔腾的闷响,还有某种恒定的、低频率的嗡嗡声,仿佛来自脚下大地的深处。几种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的、压迫耳膜的轰鸣。
岳坤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动作,以缓解气压变化带来的不适。他乘坐的这辆小型电瓶车,在一条宽度足以让重型卡车并行的主隧道里,显得像玩具一样渺小。隧道顶部高悬着密集的管线架和照明灯带,将粗糙的岩壁照得一片惨白。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冷却液微甜的化学味、岩石粉尘的土腥、臭氧的刺鼻,以及隐约的、属于大量人群聚集的体味与食堂传来的压缩食物气息。
内勤员一言不发,专注于驾驶。电瓶车以平稳的速度向下、向内深入。隧道并非笔直,时有分支,通往更幽深黑暗的所在或闪烁着不同警示灯光的闸口。岳坤瞥见一个岔路口里,堆积如山的标准货箱正在被巨型机械臂搬运;另一个方向,粗壮到惊人的暗色管道沿壁铺设,表面凝结着水珠,发出规律的“咚、咚”液流声。
他的目光被岩壁上一排排微小的、规则排列的反光点吸引。每隔约五十米就有一组,反射着车灯。
“那些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内勤员瞥了一眼,用平淡的语调回答:“激光测距监测点。监测山体因内部工程压力和外部的……热应力形变。”他顿了顿,“自从外面温度异常升高,读数就开始出现持续性的、微米级的漂移。工程部每天要校准三次。”
热应力。宏观的温度上升,正在微观地挤压这座作为人类最后屏障的山体。岳坤感到一阵寒意,与周围的闷热形成诡异的对比。
电瓶车终于减速,停在一道厚重的金属气闸门前。门旁的标志简洁冷酷:“后羿区 - 能源与聚变研发 - 绝对净化准入”。
接下来的程序繁琐而冰冷。岳坤被要求进入一个透明隔间,高速气流从各个方向吹拂,带走体表和衣物上可能附着的颗粒;走过一道泛着紫光的消毒廊道;再进入另一个隔间,接受手持式辐射检测仪的全身扫描。最后,他领到了一个临时身份牌、一套灰色的基础工装,以及一个小小的、需要别在领口的空气监测器。
“你的个人物品,包括数据存储设备,需要在本区技术安全处进行隔离检测和接入验证,预计需要两小时。”一位穿着密封防护服的技术人员对他说,语气不容商量,“验证期间,苏工要见你。”
苏工。苏妍。
【00:35:00|灾难爆发后9小时57分】
穿过最后一道气闸,真正的“后羿区”展现在眼前。
岳坤的第一感觉是:这里不像一个科研基地,更像一个正在超负荷运转的、巨型的、未来主义的工厂核心车间。
空间高阔得令人眩晕,但视线所及却被无数设施填满。巨大的环形平台层层嵌套,中间围着一个深陷下去的圆柱形井状结构,井口被复杂的桁架和多层作业平台遮挡,看不清底部。粗壮的银色管道、密集的线缆束、闪着各色指示灯的灰色控制柜,像藤蔓和肌肉般附着在每一层结构上。数台龙门吊在轨道上缓慢移动,吊臂上悬挂着不知名的重型组件。空气在这里更加闷热,充斥着更强烈的臭氧和金属味。
人员穿着各色工装,在平台、走廊、悬梯上快速走动或聚集在设备前争论。没有人抬头多看岳坤一眼,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任务里,脸上带着统一的、被长期压力和缺乏睡眠雕刻出的疲惫与专注。
他被领到一处位于中层平台的临时隔间。这里用隔音板草草围起,里面挤着几张桌子,堆满了图纸、数据板和吃剩的能量棒包装。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门,正俯身在一块发光的触控绘图板上飞快地划动着,马尾辫随着动作轻微晃动。
“苏工,人到了。”领路的技术员说完便转身离开。
那身影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将绘图板上最后一个曲线图保存,才直起身,转了过来。
苏妍看起来比岳坤预想的更年轻,也更具……攻击性。她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阴影浓重,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像打磨过的燧石。她身上灰色的工装沾着几处明显的油污和灰渍,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纤细但看起来异常结实的小臂。她上下扫了岳坤一眼,目光在他崭新的工装和仍带着地面尘土痕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岳坤博士。”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速很快,“我是苏妍,‘后羿’原型机现场技术负责人。陈将军的指令我收到了。客套省略,时间有限。”
她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平板,手指划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岳坤。上面是一条剧烈波动的曲线图。“这是我们三号超导磁体线圈组,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的磁场强度实时监测数据。设计值应该是绝对平稳的直线。看到了吗?这个,周期大约十秒,振幅约万分之三的波动。”
岳坤凑近看去。那波动非常规律,像一条平滑曲线上的细微呼吸。
“我们排查了所有内部因素:电源纹波、冷却液湍流、机械振动、材料应力释放……甚至检查了最近三个月施工记录,看是不是哪次爆破作业留下了隐患。”苏妍盯着他,目光如锥,“都不是。这波动就像凭空出现,而且只在这组线圈上最明显。它导致我们约束场的边界模拟出现周期性畸变,误差已经逼近安全阈值。如果不能消除或补偿,原型机第一次集成点火测试就无法进行。”
她将平板放在桌上,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形成一个压迫的姿态:“陈将军说,你从天上带回了‘钥匙’。说这波动可能和太阳发生的事情有关。那么,岳博士,请你告诉我——怎么有关?”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出来:“我的装置在地下三千米。你的太阳在一亿五千万公里外。中间隔着整个混乱的大气层和地壳。你的‘钥匙’,具体要插进我们这把锁的哪个锁孔?怎么转?转多少度?我需要能写进控制代码的算法,不是天体物理猜想。”
岳坤感到了压力,但也有一丝兴奋。问题如此具体,好过漫无目的。他想了想,谨慎回答:“我需要看到更长时间序列的数据,包括波动出现的确切时间点。还有,基地是否监测地壳微振动、局部地磁场变化?”
“都有。”苏妍直起身,从一堆文件中精准地抽出两个数据存储块扔过来,“这里是过去七天该线圈的所有原始监测数据,时间戳精确到微秒。这边是同一时段,基地宽频带地震仪和三分量地磁仪的后台记录。你可以现在看。”
她指了指隔间角落里一张空着的、堆满杂物的桌子:“那是你的临时位置。旁边那个移动舱是你的临时宿舍兼分析室。里面有基础终端,可以接入内部安全网络,访问经过脱敏的工程数据库。”她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一个简陋的电子表,“现在是零点四十分。我给你到基地‘黎明’(六点)的时间。要么找到可信的关联,给我一个可以验证的物理模型或补偿思路;要么——”
她抬起眼帘,那双燧石般的眼睛直视岳坤:“——明天早上告诉我,你的数据对我们解决这个具体问题没有帮助。然后,我会申请将你调往其他更需要的岗位,比如生态区的光照模拟计算。我很忙,没时间陪理论家玩猜谜游戏。”
说完,她不再看岳坤,转身重新俯到绘图板上,仿佛他已经不存在。
岳坤在原地站了几秒,拿起那两个数据存储块,走向那个角落。桌子很乱,他默默清理出一块空间,启动了那台看起来有些老旧的终端。将数据存储块接入,庞大的数据流开始加载。
他深吸了一口浑浊而灼热的空气,开始工作。
【03:20:00|灾难爆发后12小时42分】
时间在寂静和密集的思维中流逝。隔间外,庞大的工程区依旧喧嚣,但那些声音仿佛被一层玻璃隔绝。岳坤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滚动的数字、跳动的波形和复杂的频谱分析图。
他首先确认了苏妍的说法:波动大约在灾难爆发后一小时左右开始出现,极其稳定。他将线圈数据与地震仪数据在时间轴上对齐。宽频带地震仪记录了大量杂波——远处的坍塌、内部的机械振动、人员的活动。他尝试用各种滤波算法去剥离,寻找可能与0.1Hz(周期10秒)波动相关的信号。
起初一无所获。那些地动信号要么太强,频率不对;要么太弱,淹没在噪声里。
疲惫和挫败感开始涌现。眼球干涩,肩颈僵硬。他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隔板。外面,巨大的工程结构在灯光下投出狰狞的阴影。他想起进来时岩壁上的激光监测点,想起内勤员的话:“热应力形变……微米级的漂移。”
形变……漂移……是连续的?还是像这波动一样,有节律?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
他猛地坐回终端前,没有再去纠缠明显的地震事件,而是调出了地震仪记录的最原始、最低频的连续背景数据——那通常被地球物理学家视为包含地壳潮汐、遥远海浪等信息的“噪声”段。
他设定了一个极其狭窄的带通滤波器,中心频率0.1Hz,宽度仅0.01Hz。然后,将灾难爆发后至今的这段背景数据放了进去。
屏幕上,经过滤波的波形,起初杂乱无章。但随着时间推移,大约在波动出现后不久,一条极其微弱、但稳定到令人心悸的正弦曲线,缓缓从噪声中浮现出来!
频率:0.0998Hz。周期:约10.02秒。
与线圈波动频率几乎完全一致!振幅极小,若非特意寻找,绝对会被忽略。但它存在,持续存在,像大地在以一种人类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做着缓慢而规则的“呼吸”!
岳坤感到心脏狂跳起来。他立刻调出自己从太空带回的数据,找到太阳磁重联事件后期,磁场能量衰减阶段的详细频谱分析。在无数复杂的频率成分中,他锁定了一段——那是重联引发的磁流体波在日冕中传播、耗散时,产生的次级振荡频率之一。
其能量峰值之一,恰好也集中在……0.1Hz附近!
三个波形图被他并列在屏幕中央。
1. 太阳磁场衰减振荡频谱(0.1Hz峰值)。
2. 秦岭基地地下,0.1Hz的持续性微地脉动。
3. “后羿”三号线圈,0.1Hz的磁场强度波动。
一条模糊却激动人心的链条,在脑海中炸响:太阳的剧烈活动,以一种特定的频率扰动地球的磁层和上层大气;这种扰动可能通过某种尚未完全明确的耦合机制(可能是大气压力波动对地壳的微小加载,或电磁感应引发的地壳内微弱电流的热效应),激发了地壳岩石极低频的共振;而这种岩石的微观“呼吸”,通过基地深达数千米的桩基和岩体,传递到了对所处物理环境极端敏感的超导磁体系统,被其精密地“感知”并“复现”了出来!
这不是工程故障。这是地球这个巨大系统,在太阳的“重击”下,产生的一种极其细微、却能被最尖端仪器捕捉到的“生理反应”!他们的装置,太过精密,以至于听到了地球的“心跳”!
就在这时,隔间的门被轻轻推开。苏妍端着一个杯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更深的疲惫。她大概想看看岳坤是否已经放弃。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岳坤的屏幕上。
她整个人僵在了门口。
【05:50:00|灾难爆发后15小时12分】
分析舱(兼临时宿舍)内,两个散发着汗味和疲惫气息的人,挤在小小的屏幕前,已经激烈讨论了近两个小时。桌面上散落着写满算式的草稿纸和空掉的能量棒包装。
“所以,你认为是应力波传递?通过岩体?”苏妍手指点着屏幕上地震仪的波形,眉头紧锁,“但振幅太小了,理论上不足以引起线圈量子态的足够扰动……”
“除非存在某种共振放大。”岳坤声音沙哑,但眼睛发亮,“线圈的支撑结构、冷却管道、甚至是超导材料本身的某种模态,恰好与这个0.1Hz的输入耦合。就像一座桥,遇到特定频率的风会剧烈摇摆。我们需要找出这个传递路径上的‘共振点’。”
“然后在控制系统里,提前加入一个反向的、同等频率和幅度的补偿磁场,去抵消它。”苏妍接上,思维飞快,“但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模型,要能预测这个外部‘心跳’的振幅是否会变化……”
“太阳活动在持续,这个驱动源就在变化。”岳坤调出太阳数据,“看,这个0.1Hz频段的能量,在过去十二小时里有缓慢衰减的趋势。如果我的推演正确,那么地面的‘心跳’和你们线圈的波动,也应该有对应的衰减趋势。我们需要验证这个。”
苏妍立刻调出线圈波动的最新实时数据。将最近几小时的波动振幅提取出来,做一个简单的趋势拟合。
一条微微向下的曲线出现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一丝兴奋。预测被初步证实!
“我需要最高权限,实时接入太阳监测数据流,以及我们所有地质、地磁监测数据。”苏妍语速极快,“你继续深化这个耦合模型,我要用它去改造我们的主动场补偿子系统。这需要修改大约七万行控制代码,但……有希望。”
窗外,基地的人造“黎明”系统开始启动。高处的模拟天幕缓缓亮起柔和的、仿晨曦的光线,并伴有极其微弱的、模拟清晨鸟鸣和环境音的声效。尽管身处地下,一种新的一天开始的仪式感,仍然被艰难地维系着。
“该去主控室了。”苏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早班人员要就位,我们需要在会上通报这个发现,申请计算资源和代码修改权限。”
岳坤跟着她走出分析舱,再次踏入那宏大嘈杂的工程空间。在前往核心控制室的路上,他们需要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的、被称为“中庭”的连接区域。
在那里,岳坤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方舟”里的“乘客”。
数以千计的人,正在晨光(哪怕是模拟的)中活动。穿着不同颜色工装的人们排着队,在几个分配点前安静地领取每日配给——水、基础食物、维生素片。一些显然是家属的人,其中有不少孩子,沉默地站在一旁,或帮助维持秩序。换班的工程师和技术员们,脸上带着交班后的麻木或接班的凝重,匆匆走过。巨大的显示屏上滚动着基地公告、任务进度、各区域环境参数。
没有人喧哗,甚至很少有人交谈。一种沉重的、压抑的,却又异常坚韧的秩序笼罩着一切。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食物加热后的味道。孩子们的眼睛里,少了天真,多了早熟的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这就是文明在洞中延续的样子。不是史诗般的激昂,而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的、对资源和秩序的精密管理,以及深藏在沉默下的巨大张力。
岳坤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这比任何废墟景象都更直击心灵。
苏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滞涩,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每天醒来,看到这些人还在,还能领到配给,还能走向各自的岗位,我就知道,我们手里的这个‘锅炉’,绝对不能熄火。”
他们穿过中庭,走进“后羿”主控室的气闸。
控制室呈环形,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立体的全息投影,实时显示着下方深井中那个庞大仿星器装置的简化模型,以及错综复杂的磁场线模拟。此刻,代表磁场的蓝色线条,在特定区域呈现出细微的、周期性的扭曲波动,正是那0.1Hz的“心跳”在视觉上的呈现。周围一圈是数十个控制台,坐满了神情专注的操作员和工程师。
苏妍带着岳坤走到中央控制台前。几位早班负责人已经就位,看向她和岳坤,目光中带着疑问。
苏妍打开麦克风,她的声音透过控制系统,清晰而冷静地传遍主控室:
“各位,这是岳坤博士,刚从领航者号空间站抵达。我们刚刚确认,三号线圈的异常波动,并非内部故障。”
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然后指向全息投影中那微微波动的磁场线。
“那是地球本身,在太阳的冲击下,发出的‘心跳’。而我们的机器,听到了。”
她侧过头,对站在身旁、仍带着地面风尘与太空记忆的岳坤说:
“欢迎来到诺亚方舟的锅炉房,岳博士。现在,告诉我们,该怎么给这个听得太清楚的‘锅炉’,设计一副降噪耳塞。”
全息投影的光,映在岳坤的脸上。脚下,是沉睡的聚变巨兽;周围,是等待答案的眼睛;数据在流淌,地球在“心跳”,文明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上了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