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河在通风管道里不知昏迷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更久。当他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左臂机械义肢的沉重与麻木,以及右臂防护服破损处传来的、火烧火燎的刺痛——腐蚀性气雾的伤害和可能的污染。
紧接着,是大脑深处那种被粗暴掏空后的钝痛和眩晕。不是伤口疼,而是某种存在被硬生生挖走后留下的、空荡荡的痛。
他下意识地去回想。
去想那个矿坑,去想手电的光,去想那双抓住他手指的小手……
一片空白。
不是模糊,不是碎片。是彻底的、干净的、如同从未存在过的空白。只有那个结论:“你收养了墨小雨。”像一句刻在石头上的、与自己无关的碑文。
记忆,被抽走了。在污染区,在系统紊乱的情况下,以一种失控的方式提前完成了“偿还”。
他完成了契约。债务的一部分被清偿。
但他感觉不到任何轻松,只有更深的空洞和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心里一块一直在流血的伤口,突然被整个切除了,连带着周围的血肉和神经。不痛了,但也感觉不到那块区域的存在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背靠着冰冷的管道壁。头灯不知何时熄灭了,管道内一片漆黑,只有防护服破损处泄漏的微光,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和管道壁上厚厚的、发着幽蓝微光的尘埃。
系统界面稳定了一些,但依然带着杂波。任务状态更新:
【契约:‘掘墓’ – 存储介质已获取。】
【主要目标完成。】
【请尽快撤离污染区,交付任务物品,以完成契约结算。】
【警告:机械义肢过载冷却中(剩余锁定时间:10小时47分)。防护服完整性:73%(右臂破损,存在污染渗入风险)。建议立即处理伤口并使用抗辐射/污染中和剂。】
墨河摸索着从装备包里找出中和剂喷雾和应急绷带,笨拙地(只用一只手)处理右臂的伤口。喷雾接触伤口带来剧烈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但也带来了清醒。他草草包扎好,又注射了一针高效镇静剂和抗辐射药剂。
药物作用下,身体的疼痛和不适稍稍缓解,但精神的空洞感却更加清晰。
他查看预支债务情况。因为提前“偿还”了记忆债务,系统重新计算了剩余债务和利息。但那个关于“共情减弱”的偿还条目,依然高亮着,处于“延迟抽取”状态。还有预支的十万回声值债务,需要在交付任务物品后结算。
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尝试活动了一下左臂,义肢毫无反应,像一截冰冷的、额外的负重。他只能依靠右手和双腿。好在防护服的助力系统还能工作,减轻了一些负担。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升降梯的大致方位爬去。管道错综复杂,很多地方被坍塌物或增生的怪异物质堵死。他不得不频繁绕路,探测仪的信号也受到严重干扰,时断时续。
低语声从未停止,甚至因为他记忆的缺失和精神状态的脆弱,变得更加具有侵蚀性。那些破碎的“自由回声”仿佛找到了缝隙,试图钻入他空白的记忆区,填充进它们扭曲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内容。
“……好痛……为什么是我……”
“……锚点……我的锚点在哪里……”
“……系统……骗子……”
“……林……晚……救……”
墨河强迫自己不去细听,将注意力集中在攀爬和辨认路径上。但他的“共情减弱”似乎在这种极端环境下效果打了折扣,那些哀嚎和呓语,依然让他感到烦躁和隐约的不安。
不知爬了多久,他终于从一个破裂的管道口钻了出来,回到了相对开阔的污染区废墟。远处,反应堆的残骸依然矗立,发出不详的微光。他大致辨明了方向,开始朝着升降梯的位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地面上的变异体似乎少了一些,或许是被之前的动静引到了建筑那边。但他依然不敢大意,尽量利用废墟阴影掩护自己前进。
就在他距离升降梯还有不到两百米时,系统界面突然再次闪烁!
【紧急生理状态警报!】
【检测到污染物质通过创口侵入,并与宿主血液发生未知交互反应。】
【反应类型:感官神经系统局部异化。】
【受影响感官:味觉中枢(初步判断)。】
【系统介入建议:立即进行‘保护性剥离’或‘定向净化’,以防止异化扩散至其他感官或认知中枢。】
【警告:若宿主已处于其他感官剥夺惩罚期内,叠加异化可能导致永久性复合损伤。】
味觉?异化?
墨河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之前处理伤口时,那中和剂似乎没能完全阻止某种污染物的渗透。是那些变异体身上的发光粘液?还是污染区尘埃中的特殊成分?
他感觉了一下。嘴巴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味道。但系统警报不会无缘无故。
“定向净化,怎么做?”他在心中询问。
【‘定向净化’需要消耗50,000回声值,并需宿主承受相当于中度神经毒素注射的痛苦,成功率85%。】
【‘保护性剥离’——即主动放弃该感官功能——无需消耗回声值,痛苦较轻,成功率100%,且可避免后续异化风险。剥离后,该感官功能将由系统暂时接管模拟(基础水平),以维持生理平衡,但真实感受永久丧失。】
又是选择。消耗巨大资源去赌一个成功率,还是直接放弃?
味觉……似乎并不是生存必须的感官。失去它,会影响吃饭,但营养膏本来也没什么味道。或许,还能省去品尝沉渊区那些糟糕食物带来的不快。
但,真的可以这么轻易地放弃吗?品尝味道,是体验世界的一种方式。甜,酸,苦,咸……甚至是小雨偶尔醒着时,喂她吃的、那一点点掺了蜂蜜的营养糊的微弱甜味……
那点甜味,他好像也记不太清了。记忆被剥离后,与之相关的情感体验似乎也褪色了。
而且,系统提到“暂时接管模拟”。这意味着,他以后吃什么东西,尝到什么味道,可能都是系统“告诉”他的,而不是他真正感受到的。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成系统可调节的仪器。
“如果选择剥离,具体过程怎样?”他问。
【过程:系统将切断您味觉神经与大脑中枢的特定连接,并注入神经阻隔剂。您将永久失去品尝任何化学味道的能力。系统将提供基础味觉信号模拟(如识别‘有毒’、‘高能量’等),但这只是信息提示,而非真实感受。过程持续约30秒,伴有短暂灼痛和麻木感。】
墨河看着不远处那部锈迹斑斑、却代表着“生路”的升降梯。他必须尽快离开,伤口污染可能还在扩散。
他没有五万回声值可以挥霍。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承受一次可能失败的风险和额外的痛苦。
“……执行保护性剥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指令确认。开始执行‘感官剥离协议’:味觉中枢。】
没有剧烈的疼痛。只有一瞬间,从舌头根部、上颚深处传来的一阵尖锐而短暂的灼烧感,像被细小的电火花刺了一下。紧接着,一种奇异的、空荡荡的麻木感弥漫开来,迅速覆盖了整个口腔和与味道相关的神经区域。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然后,一切感觉都消失了。
不是“没有味道”,而是“感受味道的能力”本身,被连根拔除了。
墨河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触觉还在,能感觉到嘴唇的纹理和温度。但唾液本身,没有任何味道。曾经能隐约尝到的、自己血液的那点铁锈腥气,也消失了。
他试着回忆一下糖的甜味,或者盐的咸味。概念还在,但与之对应的感官记忆和想象能力,仿佛也随之被抽干,只剩下干瘪的文字定义。
他失去了味觉。
永久地。
【剥离完成。味觉功能已转移至系统模拟模块。】
【异化风险解除。伤口污染程度下降至可控范围。】
【提示:您已偿还一项额外代价(由环境触发)。债务关系无变化,但系统对您的‘适应性评估’略有提升。】
适应性评估提升?因为他“果断”地放弃了自己的一部分?
墨河感到一阵反胃,但连恶心的感觉都似乎变得有些隔阂。
他不再停留,快步走向升降梯。按下呼叫按钮。古老的机械开始嘎吱作响地下降。
等待的间隙,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无数生命、也夺走了他部分记忆和感官的污染区废墟。幽蓝和暗绿的光在废墟间闪烁,低语声在风中飘荡。
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也永远留在这里了。
不是作为尸体,而是作为“偿还”出去的“资产”。
升降梯到来,他走了进去,栅栏门关闭,开始上升。
随着高度增加,周围那种无所不在的低语和压迫感逐渐减弱。
但他的嘴里,心里,那一片空洞的麻木,却如同永恒的印记,再也无法抹去。
升降梯回到相对“正常”的沉渊区层数。他走了出来,朝着与夜莺约定的交接地点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左臂沉重,嘴里空荡。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眼底深处,那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鲜活的微光,似乎又黯淡了少许。
变得,更像系统评估中那个“适应性提升”的合格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