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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雾锁孤村

    天光从岩棚的缝隙渗进来时,瀑布的轰鸣里混进了鸟鸣。

    沈清辞几乎一夜未眠。每一次闭眼,那些名字就在黑暗中浮动——名单上的,书里的,还有记忆中早已模糊的面孔。它们交织成网,将她困在清醒与恍惚的边缘。最后她索性不再尝试入睡,只是抱着枪,盯着火光从旺盛到微弱,再到彻底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白余烬。

    李浩倒是睡了一会儿,虽然不安稳,时常在梦中抽搐或低语。天亮时他的烧退了些,但脸色依然苍白得吓人。沈清辞摸摸他的额头,触感不再滚烫,却透着一种虚弱的凉意。

    “能走吗?”她问,声音在晨间的岩棚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浩睁开眼,花了点时间聚焦。他看了一眼外面渐亮的天色,点了点头:“能。”

    他们没有再提那个铁皮箱子。沈清辞将它重新藏好,用碎石和枯草仔细掩盖了痕迹,又在心中默记了位置——岩棚深处,从左数第三道裂缝下方,一块颜色略深的石板后。做完这一切,她扶起李浩,两人沉默地收拾好所剩无几的行装。

    翻出岩棚的过程比昨夜进来时更艰难。晨露让岩壁湿滑,落脚处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沈清辞先爬下去,在下方接应李浩。他下得极慢,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有两次险些脱手,全靠腰间那根麻绳拉扯才稳住。

    等两人都重新站上那道狭窄的“路”时,朝阳已经爬过东侧的山脊,将金色的光投进峡谷。瀑布在晨光中显露出全貌——一道银白的匹练从百余米高的崖顶直坠而下,在半空散成水雾,虹霓时隐时现,美得近乎不真实。

    沈清辞却没有心思欣赏。她抬头看向上方,山梁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并不遥远,但她知道在这样险峻的地形中,目测的距离往往欺骗人。

    “地图。”她伸手。

    李浩从怀里掏出那张已经揉得发皱的纸。炭笔的线条有些模糊,但大致轮廓还在。他用手指点着一个标记:“翻过这道梁,往下走,应该就能看到村子。叫‘雾隐’,大概十几户人家。”

    “应该?”

    “我没去过。”李浩收起地图,咳嗽两声,“是陈墨之说的。他说如果走投无路,可以去雾隐村找一个叫‘老石’的人。但...”

    “但什么?”

    “但他没说是敌是友。”李浩看向沈清辞,眼神复杂,“他只说,老石认得那本书。”

    沈清辞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怀里的书硌着胸口,像一块烧红的铁。

    “走吧。”她最终说,转过身,开始攀爬。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是沈清辞记忆中最漫长的攀爬之一。

    山路比想象中更陡,许多地段根本没有路,只能在岩缝和灌木丛中寻找落脚点。李浩的体力下降得很快,每爬一段就必须停下来喘息。沈清辞不得不放慢速度,有时甚至需要回头拉他一把。

    接近正午时,他们终于爬上了第一道山脊。这里的风更大,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但视野骤然开阔。沈清辞回头望去,来路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山峦间,那些追兵、那些枪声、安平镇的烟火气,都像上辈子的事。而前方,是另一片更苍茫的群山,云雾在山腰缠绕,看不到尽头。

    “在那里。”李浩指着下方。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两道山梁之间的谷地,依稀有十几处房屋的轮廓,被薄雾笼罩,若隐若现。村子很小,房屋疏疏落落,只有一条土路蜿蜒穿村而过。没有炊烟,没有人影,安静得诡异。

    “太安静了。”沈清辞低声说。

    李浩点点头,眉头紧锁。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平缓一些,但依然难行。沈清辞选了一条迂回的路线,尽量避开可能暴露行踪的开阔地,沿着灌木丛和岩石的阴影移动。她的耳朵始终竖着,捕捉着风中的每一点异响——鸟雀惊飞的声音、碎石滚落的声音、远处隐约的犬吠。

    下午两点左右,他们抵达了村口。

    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斜插在路旁,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雾隐”二字。牌子上方系着一截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

    村子比从山上看时更显破败。土坯房大多墙皮剥落,门窗紧闭,有几处屋顶已经坍塌。土路坑坑洼洼,积着前夜的雨水,散发出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没有鸡鸣,没有狗叫,甚至没有孩童的哭闹——整个村子像是被遗弃了许久。

    沈清辞握紧了汉阳造,枪栓已经拉开,子弹上膛。她示意李浩留在村口一处断墙后,自己则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朝第一间屋子挪去。

    门是虚掩的。她用枪管轻轻推开,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屋里一片昏暗,借着门缝透进的光,能看见简陋的家具上落满灰尘,灶台冰冷,水缸里结着蛛网。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第二间,第三间...连续查看了五间屋子,情况都一样。空无一人,积尘寸厚,有些屋里的粮食已经霉变,散发出一股酸馊味。

    “人都走了。”李浩从断墙后走出来,声音在空寂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响亮,“可能是逃难,也可能是...”

    他没说完,但沈清辞明白他的意思。也可能是被杀了,被抓了,被这场无休止的战争吞噬了。

    “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沈清辞说,“药,食物,干净的布。然后我们就离开。”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这种死寂让她不安,比枪林弹雨更让她不安。至少枪声意味着还有人在反抗,而这里的寂静,像是某种彻底的、无可挽回的终结。

    他们在村中搜寻了大约半小时。沈清辞找到了一小袋发霉的玉米面,半罐盐,几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物。李浩在一间看起来像是药铺的屋子里翻找,但除了些早已干枯的草药,一无所获。

    “不对。”李浩突然说,他站在药铺的柜台后,盯着地面。

    “什么不对?”

    “灰尘。”李浩蹲下身,用手指抹过地面,“其他地方都是均匀的积尘,但这里...”他指向柜台下方的一小块区域,“这里有拖拽的痕迹,痕迹上的灰尘比其他地方薄。”

    沈清辞凑过去看。确实,在柜台与墙壁的夹角处,有一道浅浅的印子,像是有人移动过什么东西。她蹲下身,仔细检查那块地面。木质地板已经腐朽,但其中一块木板边缘的缝隙显得格外整齐。

    她用匕首撬了撬,木板松动了。撬开后,下面是一个不大的暗格,里面放着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得很严实,用细绳捆扎。沈清辞小心地解开,里面是几页纸和一个小瓷瓶。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她快速浏览——是药方,治疗枪伤和感染的药方,配伍详细,用量精确。瓷瓶里则是磨好的药粉,闻起来有股苦涩的草木香。

    “有人给我们留的。”李浩低声说,语气笃定。

    “也可能是陷阱。”沈清辞将药粉倒出一点在手心,仔细嗅闻。她对草药有些了解,能辨认出其中几味——三七、白及、地榆,都是止血生肌的药材。没有可疑的气味。

    “如果是要害我们,没必要这么麻烦。”李浩从她手中接过瓷瓶,打开闻了闻,“这药配得专业,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沈清辞沉默地将药方和药粉重新包好,塞进怀里。她环顾这间药铺,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药柜、积尘的戥子、墙上已经褪色的经络图。这里曾经有人生活,有人行医,有人在这深山孤村里试图救死扶伤。而现在,只剩下一包不知留给谁的药。

    “老石。”她忽然说,“如果这个村子真的有一个叫老石的人,他可能就是这药铺的主人。”

    “但他不在了。”李浩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轻响。

    很轻,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但在这样死寂的村子里,任何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沈清辞瞬间举枪,闪身躲到门后。李浩也迅速蹲下,藏身柜台之后。两人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很轻,很慢,但确实在靠近。不止一个人。

    沈清辞从门缝往外看。薄雾中,三个模糊的人影正从村子的另一头走来。他们走得很谨慎,不时停下来观察四周,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是枪,长枪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不是村民。村民不会这样走路,不会这样拿枪。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她数了数子弹——汉阳造的弹仓里还有四发,包袱里另有十发备用。李浩有一把驳壳枪,但只剩两发子弹。如果正面冲突,几乎没有胜算。

    脚步声在药铺外停住了。

    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这间查过了吗?”

    “昨天查过了,空的。”另一个声音回答,年轻些。

    “再查一遍。上峰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两个人带着的东西,一定要拿到。”

    沈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追兵。而且知道他们带着“东西”。

    “是日本人还是...”李浩用口型问。

    沈清辞摇头。听口音像是本地伪军,但不确定。她示意李浩保持安静,自己则轻轻移动,寻找更好的射击位置。

    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药铺来的。

    沈清辞的食指搭上扳机,呼吸放缓,心跳在耳中如擂鼓。她从门缝里看到一双沾满泥的布鞋停在门前,然后是枪管探了进来——

    “等等。”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这个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双布鞋停住了。

    “这间屋子我昨天仔细查过,什么都没有。”苍老的声音说,“去查东头那几间,昨天没查完。”

    短暂的沉默。然后粗嘎的声音不情愿地响起:“老石头,你别耍花样。要是让人跑了,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我要是有花样,就不会带你们来这儿了。”苍老的声音依旧平静,“快去查吧,天黑前得把村子过一遍。”

    脚步声迟疑了一下,然后渐行渐远。

    沈清辞贴在门后,一动不动。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门外那个被称作“老石头”的人尚未离开的呼吸声。他在等什么?

    大约过了一分钟,门外响起一声极轻的咳嗽,然后是几乎低不可闻的一句话:

    “西头祠堂,地窖。”

    说完,脚步声也远去了。

    沈清辞又等了五分钟,确认外面再无声响,才慢慢直起身。她看向李浩,后者也是一脸惊疑。

    “老石。”李浩用口型说。

    沈清辞点头。那个苍老的声音,那个被称作“老石头”的人,很可能就是陈墨之说的“老石”。但他为什么帮他们?又为什么带着追兵来搜查?

    “祠堂在西头。”李浩压低声音,“去吗?”

    这是一个选择题。可能是个陷阱,也可能真是生机。沈清辞看着怀里的药包,想起暗格里专业配制的药粉,想起那个苍老声音里的平静。

    “去。”她最终说,“但小心些。”

    他们从药铺的后窗翻出去,沿着房屋的阴影向西移动。村子不大,祠堂很快出现在视线中——一间比普通民居稍大的瓦房,门楣上挂着一块斑驳的匾额,字迹已经难以辨认。

    祠堂的门虚掩着。沈清辞让李浩在门外警戒,自己侧身闪了进去。

    里面很暗,只有几缕光从破败的屋顶漏下。正对着门的是一排灵位,大部分已经倾倒,香炉翻倒在地上,香灰洒了一地。空气中有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

    地窖在哪里?

    沈清辞的目光在祠堂里扫视。地面是夯实的泥土,看不出异样。墙壁是土坯,也没有暗门的痕迹。她走到供桌前,伸手摸索桌下、墙壁,甚至那些倾倒的灵位后面。

    一无所获。

    就在她准备放弃时,脚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很轻微的松动,如果不是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到。她蹲下身,用匕首撬起地砖——下面是一个铁环。

    拉动铁环,一块大约三尺见方的地面无声地移开了,露出向下的阶梯。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涌上来,夹杂着陈年粮食和尘土的味道。

    沈清辞没有立刻下去。她回到门口,示意李浩进来,然后两人一起将地砖复原,这才顺着阶梯走下。

    地窖比想象中深,也更大。借着入口透下的微光,能看见里面堆着一些麻袋,可能是粮食,还有几个陶瓮。最深处,一个人影靠墙坐着。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

    “来了。”苍老的声音响起,正是之前在药铺外说话的那个人。

    沈清辞举枪对准他:“你是谁?”

    “村里人都叫我老石。”那人慢慢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陈墨之的朋友。”

    “证明。”

    老石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他左耳后有一颗痣,绿豆大小。他喝茶只喝碧螺春,而且一定要用紫砂壶。他死前...”老人停顿了一下,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死前,应该把一本书交给了你们。”

    沈清辞的手指在扳机上收紧:“他为什么会死?”

    “因为他想洗手。”老石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干我们这行的,一旦沾了手,就别想干干净净地离开。他想把生意断了,带着钱去南方,结果两边都不答应。”

    “哪两边?”

    “买消息的和卖消息的。”老石说,“他这些年知道的太多,活着的他,对谁都是威胁。”

    地窖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李浩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你带着追兵来搜查,现在又藏在这里等我们。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老石没有立刻回答。他摸索着点燃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渐渐照亮了地窖。沈清辞这才看清他的脸——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但眼睛很亮,像深井里的水。

    “我不站在任何一边。”老石缓缓说,“我只站在活人这边。”

    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让那些皱纹显得更深,也更疲惫。

    “追兵是昨天到的,一个班的伪军,带队的日本人叫小林。他们知道你们往这个方向来了,挨村搜查。我如果不带着他们查,他们就会自己查,到时候你们藏不住。”老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沈清辞,“这是消炎的药,内服。你朋友需要这个。”

    沈清辞没有接:“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陈墨之。”老石的手悬在半空,布包在灯光下泛着旧布的黄,“他死前托人给我带话,说如果有一男一女带着书过来,让我尽力帮一把。他欠我一条命,现在算是还了。”

    “只是这样?”

    老石看着沈清辞,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还因为,我儿子死在日本人手里。三年前,在太原。”

    地窖里再次陷入沉默。油灯的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沈清辞终于接过布包,打开,里面是几颗褐色的药丸。她递给李浩一颗,看着他服下,然后才收起剩下的。

    “追兵什么时候离开?”她问。

    “明天一早。”老石说,“他们今晚会在村里过夜,住东头那几间还算完好的屋子。我已经在井里下了点安神的药,后半夜他们会睡得很沉。你们可以在那时离开。”

    “往哪走?”

    老石走到地窖的一角,挪开几个麻袋,露出后面的一堵土墙。他在墙上摸索了一阵,按下一块砖——墙上无声地滑开一道窄门,仅容一人通过。

    “这条地道通往后山。”老石说,“出口在一片竹林里,很隐蔽。从那里往北走,翻过两座山,就能出这片山区。之后的路,我就不知道了。”

    沈清辞看向那道黑洞洞的窄门,又看向老石:“你为什么不走?”

    老人笑了笑,笑容里有种看透一切的苍凉:“我老了,走不动了。而且总得有人留下来,告诉后来人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地道里我放了些干粮和水,够你们吃三天。还有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这是给你们的。”

    沈清辞接过纸,展开。上面是一幅简单的地图,标注着出山后的几个地点,还有一个名字和地址:顾慎之,北平西四牌楼胡同七号。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西四牌楼胡同七号。这个名字,这个地址,她在昨晚看到的那份名单上见过。代号“槐安”,疑似“老槐树”的接头人。

    “这是...”她抬起头,盯着老石。

    “一个可能帮到你们的人。”老石避开她的目光,重新坐回墙角的阴影里,“我只能说这么多。现在,你们该休息了。离半夜还有几个时辰,养足精神才能赶路。”

    他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像是瞬间睡去,又像是进入了某种长久的冥想。

    沈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地窖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三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黑暗从窄门后蔓延出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而在地窖之上,追兵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沈清辞将地图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那张纸很薄,却重若千钧。

    她不知道前方等着的是什么——是生机还是更大的陷阱,是希望还是更深的深渊。她只知道,天亮之前,他们必须再次启程,带着书,带着名单,带着所有的秘密和重量,走进那条未知的地道,走向雾锁群山之外,那个更加叵测的人间。

    油灯的光摇曳着,在地窖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那些影子拉长、变形,像是无数双眼睛,默默注视着这三个被困在时间缝隙中的人。

    而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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