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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赤阳之下

    夜色像被湖水反复漂洗过的旧绸,越漂越薄,却仍旧不透光。

    陆仁仰面躺在舟心,让冷意顺着脊背爬遍全身。湖面无波,他却觉得自己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着,一寸寸往外海推。每一次水响,都是那只手在指节上掰下一截骨头,替他数更。

    血鸦的红眼早已熄灭,铜环贴在腕脉上,冰得像一枚铁钉,把他最后的“活”钉在皮肤底下。他不敢合眼——怕一合眼,梦里便出现枯梅、青骨灯、绿腥,怕它们合起来把他重新拖回兽矶。

    于是睁眼,看天。

    天也无星,像有人把整张夜幕翻到了背面,只剩针脚密密的里子,连月影都被缝死。

    直到东天泛起第一缕蟹壳青,那青里夹着一丝极细的猩,像谁用指甲在夜布上划开一线,露出里头血色的衬。

    陆仁知道,那不是晨曦,是赤阳草在远山顶端提前燃起的火光——它们吸饱昨日烈日,此刻正把储下的赤焰反哺给天空。

    他坐起身,用鲸骨片最后拨一下水。舟底传来“沙”的一声轻响,像鱼鳍擦过浅滩——到岸了。

    岸不是沙,是页岩。

    一片片像被巨斧劈过的石板,刃口朝天,踩上去会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仿佛踩碎谁留下的甲胄。陆仁把独木舟倒扣在一块最斜的岩片上,用松脂抹遍接缝——火石一打,松脂冒出一缕白烟,烟里带着松香与湖腥,随风散。

    他赤手折断一截页岩,锋口在掌心一划,血珠滚落,落在岩缝里,立刻被吸干,只留下一圈暗红。

    “借个路引。”他低声道,把血岩揣进怀里,像揣一枚私刻的关牒。

    日头升得极快,像有人把铜镜从山顶一路滚下来,镜面所照之处,草叶瞬间卷刃,石面泛起刺目的白。

    陆仁把旧青衫兜头罩下,布匹早已褪浆,经纬间满是盐霜,却刚好筛掉最毒的那缕光。

    他循着山脊走——山脊无树,只有风。

    风是干的,带着碎雪与石粉,吹到脸上像钝刀磨骨。每走百步,他便把指节塞进嘴里咬一下,用痛意把睡意咬碎。

    午后,雪线忽然断了,眼前出现一条裂谷。

    裂谷对面,赤红色的岩壁笔直插天,壁顶却覆着一条极白的雪檐,雪檐之上,再燃一簇簇赤阳草——红得发乌,像一滴滴凝血被谁用指肚抹在天上。

    谷间有索桥,桥绳是乌金丝缠牦筋,桥面却铺的是整块红铁杉,木纹里渗出松脂,被日头烤得“滋滋”作响。

    陆仁踏上去,桥便往下坠半尺,再弹回,发出“嗡——”的一声长吟,像远山深处有人拨了一下铜钟的边。

    他数着心跳过桥:七十三下。

    第七十三下落地时,脚底已踩到赤阳峰的地脉——那是一条被雪埋了半截的石板路,石板上凿着煌国云纹,纹里嵌铜,铜已生绿,绿里却闪赤,像旧王朝的血脉在雪下重新发烫。

    傍晚,风忽然停了。

    雪粉不再飞,而是直直落下,像一场无声的落葬。远处城郭的轮廓被晚霞镶上一圈火红,红得近乎惨烈,却衬得城内更高处的雪山之巅愈发冷白。

    赤阳城没有外郭,只有一道天然冰壁作墙。

    冰壁高十丈,壁内却凿出螺旋坡道,人马可盘旋而上。陆仁贴着壁根走,指尖在冰面一划,留下一条极细的水痕,水痕转瞬又冻成丝,像替他在城门口埋下一根看不见的引线。

    城门洞开,却无守卫——煌国律法:赤阳境内,凡能独自走到城下者,皆默认有进城的资格。

    雪光映着门洞上方三个古篆:赤阳城。笔划深处凝着赤阳草的汁液,千年不褪,远看像三条烧红的铁钎,倒插在冰里。

    城内比城外暖。

    街道是整块红铁岩削成,岩内嵌了火脉,足底一踏,淡淡热意顺着涌泉穴往上爬,像一条刚醒的赤蛇,沿着小腿盘桓。

    街两侧无树,只立一排排铜灯柱,柱顶托着镂空火盆,盆里燃的不是脂,而是晒干揉碎的赤阳草。火光明而不烈,照得人脸呈一种温润的玫色,连雪光都显得柔和。

    陆仁在一家客栈前停步。

    客栈名“雪拥”,只有两层,楼体用红铁杉垒成,木纹在火光里像一条条流动的血线。门口悬着风灯,灯罩是赤阳草茎编的,透光处呈半透明绛红,灯芯一爆,便溅出一粒极细的红星,像谁在空中掐断了一截炭火。

    掌柜是个独眼女人,左眼罩着一片薄铜,铜上錾刻一朵赤阳花。

    她抬眼打量陆仁,目光像一把钝锉,在他褴褛的衣角与褪色的铜环上各锉一下,最后落在他掌心的血口。

    “住店?”

    “住。”

    “几晚?”

    “先一晚。”

    女人推来一块红铁令牌,牌面烙着一朵凸起的赤阳花,花心嵌一粒赤金——那是煌国皇室的微记。

    “二楼,左拐第三间。火脉口,夜里若嫌热,自己把窗推开一条缝,让雪进来。”

    陆仁接过令牌,指尖在赤金上一擦,金是暖的,像刚离开谁的皮肤。

    晚饭是赤阳草炖雪羚尾,汤呈半透明玫红,喝一口,舌尖先辣后麻,再后却泛起甘,像把整条雪线含进嘴里,等它慢慢化成春。

    送菜的小二不过十五六岁,眉眼却带着雪山特有的锋利,一开口,热气在唇边结成碎霜。

    “客官外地来的吧?”

    “嗯。”

    “能走到赤阳城,脚力不一般。”

    “雪线难走,却也不难活。”

    小二咧嘴笑,霜花被笑震落:“这儿是煌国最南边的界,再往外,就是无人敢提的‘兽矶’——听说最近闹兽潮,岛都沉了半边。”

    陆仁拿勺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顿,汤面荡出一圈极细的涟漪,像谁在心里拨了一下铜铃。

    “赤阳峰为何叫赤阳?”他转开话头。

    小二压低声音,像怕惊动头顶的雪神——

    “山顶冷得能冻裂铁,可偏偏生满赤阳草。那草白日吸日,夜里放光,远看像整座山在烧,烧给皇室看,烧给宗门看,烧得再高,也化不了雪,就这么一直红着,红了一千年。”

    “皇室住哪儿?”

    “雪线之上,再往上三千阶,就是‘天镜台’——台边插满赤阳旗,旗面是火蚕纱,风雪再大也飘不碎。台后便是‘煌极宫’,宫墙用冰里灌铜铸成,白日映雪,夜里映火,远远一望,像天上有人把一座火盆倒扣在山顶。”

    小二说完,收了碗,临出门前回头,补一句:“客官夜里若听见铜钟连敲七下,便是宫门开祭,万勿出门——赤阳花开时,整座城都要闭眼。”

    夜深,陆仁推开窗。

    雪线以上的赤阳草正开到极盛,红光从山顶倾泻,像一条倒悬的熔河,落在城里,却被冰壁折射,碎成千万缕红丝,洒在窗棂上,织成一张细密的火网。

    他把铜环摘下,放在红光里。

    环内血鸦的第三十六只眼,在赤阳草的照耀下,竟重新亮起,像一粒被重新点燃的炭星。

    陆仁用指尖按住那星,低声道:“兽矶已远,赤阳未近。此间雪大,可埋名,也可埋骨。”

    次日寅时七刻,铜钟只敲一下,余音却被雪风削成薄片,贴着城脊一路刮过去,像替谁刮亮第一把刀。

    陆仁在钟声里睁眼,窗缝透入的红光已淡,却仍把榻前地面镀上一层冷玫色。铜环静静躺在红光里,血鸦的眼珠熄了,却映出赤阳草纤细的脉络,像一张被火烤焦的蛛网。

    他把铜环重新扣回腕上,指背在环缘一刮,铁锈与雪粉簌簌落下,发出极轻的“嚓”,像替自己剥下一层旧皮。

    推窗,街面已有人迹。

    雪夜里落的那层薄霜,早被火脉烘成半透明的冰壳,壳下红铁岩的纹路清晰可见,像一条条凝固的血管。行人踩上去,冰壳先裂后合,发出细碎的“咔嗒”声,仿佛整座城在悄悄换骨。

    陆仁拢紧青衫,下摆仍沾着湖腥,却被寒气凝成一圈白霜,行走时霜花碎落,像身后悄悄掉落的鳞。

    他先沿主街缓行,目光掠过两侧铺号——

    “焚星药坊”“赤阳铸阁”“雪线书楼”……招牌皆用赤阳木,木纹里渗出的松脂被冷火凝成琥珀,阳光下呈暗红,像一块块封了心的血痂。

    半混沌修士的聚集地,不会在主街,陆仁只有一念,从半混沌境界进入混沌境界,寻找同类散修以求进阶之法。

    陆仁拐进第三条横巷,巷名“灰线”,因终年晒不到赤阳草的光,雪呈暗灰。巷口蹲着一名老妪,面前摆一只铜火钵,钵内燃松球,火舌却呈幽蓝,像被冻住的鬼火。

    陆仁蹲身,指尖在火钵上一掠,借一点热意。

    “婆婆可知,何处有‘半步台’?”

    半步台,是修行人对半混沌修士聚集处的暗称:半步已出尘,半步尚在人。

    老妪抬眼,左眼只剩白翳,右眼却亮得像冰尖。

    “灰线往里,第三个拱门,门上悬半截断剑,剑柄朝外——名‘折脊’。进去,别抬头。”

    拱门比想象窄,仅容一人侧身。

    门洞上方那半截断剑,剑柄被风雪磨成乳白,剑脊却残留一道暗红,像曾被血温过。陆仁擦身而过,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腥味——不是血,是铁在极寒里自我腐蚀的冷腥。

    门后是一方天井,四面围楼。

    楼高仅两层,却往地下再凿两层,形成倒悬的“口”字。每层外廊皆站人,或披雪貂,或赤臂,人人只露一只右手腕——腕上皆箍铜环,环内嵌半枚碎丹,丹呈灰白,像未燃尽的炭。

    陆仁甫一踏入,天井底部便升起一圈极细的嗡鸣,像几十根冰丝同时被拨动。

    那是“半步台”的探境阵——专嗅半混沌修士丹息。

    嗡鸣未止,东北角便有一道声音落下:“新面孔,报阶。”

    声音不大,却在四面石壁间来回撞,撞出细碎冰屑。

    陆仁抬腕,露出铜环。

    环内血鸦的第三十六只眼,在幽暗里闪出一星红。

    “半混沌,圆满。”

    冰丝声歇,人群自动让出一条向下的阶。

    阶以黑铁铸,每一级都烙着赤阳花纹,却被踩得发亮,像一条条被反复舔过的刀背。

    地下二层,更暗,也更暖——

    暖来自壁内暗埋的火脉,温度刚好把雪线挡在皮肤外,却不足以融化人心。

    中央设一只圆桌,桌面整木雕成,木纹呈天然火云形,云心却嵌一块寒铁,冷热交激,铁面凝出一层薄雾,像谁把“混沌”二字写在雾里。

    桌边已坐四人,三男一女,皆半混沌圆满,距真正的“混沌境”只差一线,却人人把一线勒成刀口,不敢轻易跨。

    陆仁被让到北位。

    对面女子率先开口,声音像雪里揉了一把碎玉:“道友可知焚天宗?”

    陆仁摇头。

    女子指尖在寒铁上一划,雾气立刻聚成一座小小山门,门楣悬“焚天”二字,字以火蚕纱织就,似在燃烧,却永不被烧尽。

    “煌国顶级宗门之一,驻赤阳峰背阳面。三日前放话,招募半混沌修士,不限根脚,只要敢签‘火魇契’。”

    她抬眼,瞳仁呈半透明琥珀色,内里有火焰状血丝。

    “报酬三样:其一,‘焚天丹’三枚,可扩丹海三成;其二,‘火魃核’一枚,炼化后肉身可短时间抗住混沌雷火;其三——”

    她停住,指尖在寒铁上轻轻一弹,雾气化作一只火红小兽,形若幼狮,却无眼,只剩一张嘴。

    “其三,‘吞曜兽’幼崽一只,可替修士吞雷劫,生死各半。”

    桌边三人目光同时亮起,像寒铁上突然溅出三粒火星。

    陆仁指腹在桌面一摩,火云纹凹凸硌手,像无数细小的牙。

    “召人作何?”

    女子耸肩,火焰血丝在瞳内倏地收拢成针尖。

    “焚天宗口风极紧,只透露四字:‘补天缺火’。”

    话音未落,圆桌下方已浮起一张赤皮卷。

    皮非兽非人,质地像被反复灼烧过的云,触之却冰凉。卷首以火漆封口,漆印是一朵含苞赤阳花,花心却渗出一滴黑,像火芯被墨浇死。

    女子抬手,五指在卷面虚按,火漆即刻融化,却无声无息。

    “以血书名,便算报名。三日后辰时,焚天宗山门,过时不候。”

    她第一个刺破指尖,血珠滚落,却未散开,而是在卷面凝成一枚极小的火纹,像一粒朱砂嵌进黑夜。

    其余三人依次按血,火纹接连亮起,赤皮卷边缘随之浮起一圈暗金线,像锁链,把四人的命与宗门悄悄拴死。

    陆仁最后一个抬手。

    铜环在腕上微微发烫,像血鸦在提醒他:兽矶已远,赤阳未近,若想再逃,便永远只能做半个人。

    他刺指,血落。

    火纹却未立刻成形,而是先闪出一星绿——那是蚀骨粉残存在血脉里的最后一点“兽矶”味。绿光转瞬被火纹吞没,化作一点乌,再被赤阳花吸收。

    女子抬眼看他,第一次露出笑,笑得像冰面裂开一道极细的缝。

    陆仁卷起赤皮卷,收入怀。

    卷体贴着心口,像一块被火烤过的冰,冷热交替,却刚好压住心跳。

    他折返地面,灰线巷口老妪已不见,只剩铜火钵,钵内幽蓝火舌被雪风吹得斜斜,像一条试图爬出钵沿却冻在半空的舌头。

    主街尽头,赤阳草火盆正一盏盏熄灭,熄时发出“噗”的轻响,像谁把一粒烧红的石子按进雪里,按灭,却烙下一圈再不会愈合的洞。

    陆仁踩着火盆的余烬回客栈。

    鞋底每一次落地,都溅起一点暗红,像把“焚天”二字提前写进雪里,写进影子里,写进自己尚未被火烤硬的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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