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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越货

    十九粒,比陆仁止水丹的数量整整多出十三粒。

    陆仁袖里银针轻轻颤了一下,腔内银鱼翻尾,把“听潮”声压成一线,直送进耳蜗——

    那是提醒:丹药就是命,命不能让别人握在手里。

    辛夷把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却只做不见,继续敲鲸骨案:“第二轮,若无咎剑派走‘潮隙’,以剑砂破阵,谁有‘止水’可稳丹田?”

    “我有三粒。”

    “我五粒。”

    “我七粒,但只换灵石,不借人命。”

    喊价声此起彼伏,像一场袖珍的拍卖,拍的是往后谁有资格在尸堆里喘气。

    陆仁没喊。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在铜环暗扣上轻轻摩挲——

    一圈,两圈,三圈……

    血鸦红眸随之一亮一灭,像在心里替他数:

    三圈,是“杀”;四圈,是“夺”;五圈,是“不留痕”。

    “……若到第三轮,”

    辛夷的声音忽然更低,像把刀尖对准自己掌心,“敌人丹尽,我方丹富,便可反压。届时——”

    “届时,谁富谁活,谁穷谁死。”

    接话的是双生弟弟,他把钩背往肩上一扛,钩尖挑着一缕晨辉,“所以,咱们先互报个数,省得真打起来,有人舍不得吃,有人没得吃。”话虽玩笑,却没人笑。

    众人互相看,像在看一只只活动的丹炉。

    “我十二。”

    “我十五。”

    “我十九——折骨丹。”

    轮到陆仁时,他仍没出声,只把右袖微微一抬。

    袖摆落下,露出一截青骨小瓶,瓶口鸦羽封蜡在晨光里抖了抖,像替主人叹气。

    “六粒。”

    他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湾口瞬间安静。

    六粒,比在场任何人都少,却无人敢笑——

    因为鸦烟未散,绿鳞与黑莲的残影还在他指缝间游走,像两枚随时会咬人的牙。

    “六粒也敢来东极?”

    托塔的白姓修士低笑一声,目光却落在自己塔内——那里头,正缺一粒“止水”做引子。

    “六粒,够了。”

    陆仁淡淡回,指尖在瓶口轻轻一弹,“丹少,命硬,吃得省,也吃得准。”

    话说得轻,却像把“省”与“准”两字磨成刃,刃口对准了谁的喉结。

    血鸦在铜环里悄悄睁眼,第三十六羽红眸最深,像一口井沉了星子。

    它在心里替他记账:十九粒,离他最近;

    十五粒,次之;十二粒,再次……

    而陆仁的视线,已穿过众人,落在炉盖上的那粒“折骨丹”——丹衣赤红,表面浮着细小雷纹,像把一场天劫封进米粒。

    他忽然想起赤霄营赵三那袋焦糊的药香,想起林珑胸口被鲸须穿出的暗银血花,想起自己指缝里至今未洗净的铁锈味。

    “丹药多的人……”

    他在心里低语,像对死去的林珑说,也像对即将死去的人说,“不该活。”

    晨风掠过,吹起他旧青衫一角,露出左袖内那枚银针——针腔里,银鱼已翻成赤色,绿鳞信在舌尖吐信,发出极轻的“嘶嘶”。

    那是催命声,也是倒计时。

    陆仁垂眸,指尖在铜环上叩完最后一圈——

    五圈。

    “不留痕。”

    他抬眼,望向东方天缝,金轮已完全跃出,缺口处却悬着一滴未落的金色潮珠——

    像一粒被谁遗落的“止水”,也像一颗尚未爆开的“折骨”。

    夜色像被海水反复漂洗的墨,浓得发灰,却仍旧透不出半点星子。

    拾英社的临时营地就扎在朝曦湾背风处,十几座青皮小帐围成半月,帐顶压着鲸骨条,以防夜潮卷来的湿风把帆布掀走。商谈散后,人声像退潮一样一层层低下去,只剩守夜的那盏青竹风灯还在晃,灯焰被风拉得细长,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琴弦。

    陆仁最后一个离开长鲸骨案。

    他先回自己的偏角小帐,把鲛皮袋放在膝上,屈指在铜环轻叩——“啾。”

    血鸦第三十六羽睁开一条缝,红眸里映出灯焰,像一粒火星落进井底。

    “去吧,别惊帆。”

    袖口一抖,一缕黑烟贴着地面滑出去,烟里裹着极细的绿鳞光,像一条夜行的蛇,无声地游向正北那座绣“炉”字纹的小帐——那里头,正睡着拥有十九粒“折骨丹”的炉主。

    黑烟在帐脚停了一瞬,旋即化形:鸦羽收拢,瞳仁却亮得发邪。它侧耳,帐内呼噜沉重而匀,像有人在梦里数丹药。血鸦偏头,喙尖朝后,对黑暗里的主人轻轻一点——

    “嗒。”

    倒数开始。

    陆仁没急着动。

    他先解开鲛皮袋,取出白天那粒被绿鳞与黑莲同时纹过的“止水丹”,放在舌下含住——苦极,却能压住半混沌漩涡的跳动,让呼吸冷成一条线。随后,他褪下旧青衫,反穿在内,把针囊与铁块分左右袖藏好,衣角用黑线重新束紧——针脚像一道道刚愈合的疤,也像替自己缝死退路。最后,他捧起那枝枯梅芽,在齿间咬碎,苦味顺着舌根爬进脑仁,把最后一丝犹豫也掐死。

    帐外,守夜人换岗的足音刚远。

    陆仁起身,没掀帘,整个人像一截被夜色削薄的影子,贴着帆布滑出去。脚下是黑礁,礁面被白日晒得微暖,此刻却迅速吸走体温,像一块悄悄进食的兽。他踩得极轻——一步,只压碎一粒盐霜;两步,只惊起一只睡熟的潮蟹;三步,已到了“炉”字帐后。

    血鸦正等在那里,红眸在黑暗中烧出两点极细的洞。

    陆仁抬手,鸦影重新化烟,钻回袖内。与此同时,他左袖一抖——“听潮”针滑出,腔内银鱼已被绿鳞信喂饱,通体墨绿,在月光下泛不起一点光。针尖中空,藏着第二重毒:黑莲蚀珠——那粒在炉盖冻灭灯焰的“糖霜”,此刻被绿鳞一催,正沿针腔缓缓爬向锋口,像一条苏醒的幼蛟。

    帐布用鲛纱织就,薄而韧,却挡不住一根会呼吸的针。

    陆仁屈中指,针尾贴住纱面,轻轻一送——

    “嗤。”

    绿鳞破纱,黑莲随后,声音小到连风都懒得回头。帐内呼噜声骤停,像被人掐断的弦,紧接着是一声极轻的闷哼,仿佛梦里有丹炉翻倒,却来不及落地。

    陆仁没进帐。

    他右手在袖底一翻,铁块“咬月”已贴住帐脚。铁面无声张口,一缕冰莲寒气顺着帐布爬上去,所过之处,鲛纱的纹路被冻成脆霜,像给整座小帐套上一层冰壳。寒气封喉,也封血——三息后,帐内再无声息,只剩丹炉余温被冰壳裹住,发出极轻的“啵”,像心脏最后一声跳。

    五息。

    陆仁撩起一角帐布,人未进,先伸手。指尖在黑暗里摸到一条尚有余温的颈侧——脉已停,血却未冷。他顺势滑下,勾住储物袋的束绳,轻轻一扯——“沙。”

    袋落入手,分量沉得让他指节一紧。随后,他右袖一抖,一小撮灰白粉末撒出:蚀骨粉,无极门里带回来的最后一撮,专吃血肉,连牙缝都不吐。粉末沾皮,发出极轻的“嗤嗤”,像雪落火炭,三两息便把人形啃成一张空壳,再被冰壳一裹,连灰都不剩。

    帐布落下,夜色合缝,像从未掀开。

    陆仁转身,仍走原路,鞋底却故意在礁面拖出一道极浅的痕——那是指向“海”的假脚印,退潮一冲即无。回到偏角小帐,他未点灯,只把鲛皮袋摊在膝上,借着帐外漏进的月光,一件件数战利品——

    折骨丹十九粒,赤衣雷纹,粒粒饱满,像十九颗小火山;丹炉一只,乌铜胎,炉壁旧伤三道,却正好藏绿鳞信;炼材两格:火鸦喉骨七对,赤霄晶砂半升,焚潮雷纹纸一沓;

    下品灵石六十四块,灰扑扑的,却闪着白电,像一群被驯服的幼鲨;法器——无。

    那人把全部身家都赌在“火”上,却忘了给自己留一把刀。

    陆仁指背在丹衣上轻轻摩挲,眼底浮起一层极淡的银火——“杀人越货,原来比炼丹快得多。”

    铜环内,血鸦第三十六羽红眸亮到发邪,像替主人把“瘾”字钉进心骨。

    次日清晨,朝曦湾的日出比昨日更红,像被谁提前抹了一层丹衣。

    辛夷敲鲸骨案,声音却不再低——因为案前少了一人。

    “炉主未至。”

    他眉骨如刀背,此刻却泛起刀锋的寒,“谁去催?”

    双生弟弟自告奋勇,提着钩往“炉”字帐走,未到十步,已觉不对——帐顶冰壳在初阳下闪出幽蓝,像一座被潮冻住的坟。

    他掀帘,帐内空空,只剩丹炉冷在那里,炉盖半开,里头飘出一缕极淡的苦杏仁味,混着一点绿腥。

    “人……没了。”

    弟弟嗓音发干,钩背无意识地敲了一下盾,“连灰都没。”

    辛夷赶至,指尖在帐布上一抹,冰屑落掌,化水,水里有极细的“嘶”声——蚀骨余韵。

    他眉骨骤跳,却未声张,只抬眼扫过众人,目光在陆仁旧青衫上停了一瞬,像刀背转过来,让人看清并未开刃。

    “再找。”

    他只丢下一字,却咬得极重,像把刀钉进木板。

    众人四散,像一群被惊散的鸦。

    陆仁仍走在最后,鞋底在礁面擦出极轻的“沙”声,像把“我在这儿”三字揉碎,撒进风里。

    白日无果。

    傍晚,众人再聚,鲸骨案前又少一座——

    那拥有十五粒“止水丹”的瘦高个,也未归。

    他的小帐同样空空,帐脚却多出一道极浅的脚印——脚尖朝海,却被回浪舔得模糊,像有人故意把“去路”做成“来路”。

    帐内,剑匣仍在,匣盖紧闭,红绳却被人重新系过,绳结打的是“死”字扣,解不开,只能剪。

    剪开一看,里头空无一剑,只剩十五只青骨小瓶,瓶口封蜡完好,却个个轻得发邪——丹没了,命也没了,像被同一把刀割走。

    辛夷站在两顶空帐之间,指背因过度用力而泛青。

    他第一次把声音压得比海风还低,却字字带血——“两日,失两丹富;再失下去,我们不用等敌人来,自己先死光了。”

    篝火点燃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

    火堆用黑礁围成井字形,上头架着半截鲸骨,骨里残存的油被火一烤,“噼啪”作响,像谁在骨缝里点更鼓。火光把众人的影子钉在礁面上,瘦而长,像一群被钉在岸上的溺鬼。没人说话,只剩风把潮声推过来,一层又一层,替他们数心跳。

    辛夷坐在火舌最里侧,火光在他眉骨下凿出两道深沟,沟底沉着铁青。他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骨腔的回响——

    “拾英社立社七年,失踪的事不是没遇过,退潮那年,被暗流卷走两个,遗府一行,也失踪了两个。可像如今这样,一日之内,连失两名丹富,且尸骨无存——”

    他停住,目光掠过火圈,像把篝火的舌头一根根拔掉,“是头一遭。”

    火堆对面,双生哥哥把钩横放膝上,指尖反复摩挲钩背那道新崩的缺口,声音比钩还钝:“帐外无打斗痕,帐内无血,连守夜都没听见动静。对手像雾,像潮,像——”

    他抬眼,目光穿过火焰,落在陆仁肩头,“像我们自己人。”

    最后四个字,轻得像盐粒落进火,却炸得火舌猛地一抖。

    陆仁没接,只把旧青衫往火里倾了半寸,让火苗舔上布角,燎出一股极淡的焦味。焦味飘起,他才开口,声音比焦还轻:“雾能杀人,却带不走丹;潮能卷人,却卷不走炉。丹炉不在,丹却空了——这说明,对方是冲着丹来的。”

    话说得淡,却像把“贪”字钉进众人胸口,既指凶手,也指死者。

    托塔的白姓修士把琉璃塔抱在怀里,塔内曦光被火一映,竟显出几分病黄。他嗓音发紧:“我帐里还有十一粒‘止水’,若再少一人,我便把丹埋进礁缝,谁也别想拿。”

    “埋?”负剑匣的瘦高个冷笑,“埋下去,明早连你的帐一起空。”

    火圈顿时骚动起来,像被风推散的鸦群,人人下意识把储物袋往怀里再塞一寸,却又塞得心虚——袋与命,不知哪个先漏。

    辛夷抬手,五指一压,火舌被无形之力按低,像被刀背拍服的蛇。

    “再吵下去,先死的不是丹,是心。”

    他起身,火光照出瘦长的影,影尖直戳陆仁脚背,“陆道友,你昨日最后离案,可曾见炉主往哪去?”

    问得随意,却像把刀背转过来——让人看清并未开刃,却随时能落。

    陆仁抬眼,火光在他瞳孔里映出两点幽蓝,像遗府潮汐未褪的尾痕。

    “我见他与丹炉同去,炉在前,人在后,影子被月吃掉,只剩炉香。”

    答得含糊,却句句属实——因为月确实吃了影子,蚀骨粉也确实连影子都没吐。

    辛夷盯了他一瞬,像想从那片暗潮里捞出点真话,最终只收回目光,对众人道:“即日起,三人一班,轮值轮睡,帐连帐,绳连绳。谁再落单,便自己把丹扔进海,省得别人动手。”

    话说得冷,却无人反驳——火光照出一张张被丹药压弯的脸,像被钓钩穿腮的鱼,明知钩在喉,却舍不得吐。

    篝火将尽,火舌缩成豆大,颜色深得像把整片海压进一粒痣。

    辛夷忽然起身,对火圈外两人偏了偏下巴——“白不详,阿阮,随我来。”

    声音低得只比潮声高一线,却无人敢抬头。

    三人转入最里侧的小帐,帐布一落,火光被隔在外,像把夜重新关进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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