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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凡火炼丹

    月色被雾揉碎了,像撒了一地碎银子。陆仁摘下面具,湿冷的海风贴在脸上,像换了一张新脸。他绕岛走了半圈,避开散修常走的路,专挑崖壁断裂的地方走。有时候用雾隐梭借力——灰白的小梭子在掌心一转,雾丝炸开托着他瞬移三丈,落到灌木丛里,连落叶都惊不起来。

    半柱香工夫,他到了主峰“鸢骨坪”脚下。坪上灯火稀稀拉拉,像谁随手撒了把星星,唯独崖边留着一盏最亮的灯——青骨灯,灯罩用整片鹰翅膀骨削成,灯焰幽蓝,像簇不肯散的魂。

    灯下有张石案,案上没茶,只一方骨碟装着清水,水面浮着片白羽毛。陆仁俯身用指背碰了碰羽梗,羽根立刻渗出淡蓝灵光,像在回应他的心跳。

    “来者何人?”声音从灯后传来,不高,带着海风穿骨腔的回响。

    陆仁抬眼,看见鸢骨。岛主穿件素白麻衣,衣角用黑线绣着碎骨头图案,像穿了件被岁月磨旧的碑文。这次没带面具,但声音很熟悉,脸很瘦,眉骨高,眼窝深,但眼睛特别亮,像两口深夜的井,井底沉着星星。

    “无名之辈,”陆仁声音低而稳,“来兑现岛主的交易。”

    鸢骨微微侧头,像在辨认他的脸,又像在辨认他灵魂里的纹路。“噢,原来是陆兄弟。”他抬手,指尖在骨碟上一掠,白羽化作光屑,“你都带来了?”

    陆仁不说话,用右手两指轻点眉心,闭眼片刻,指背一翻——一缕细黑气从额前渗出,凝成指甲大的“沌”字,字成即散,像被风吹灭的灯花。

    鸢骨眼底的井终于起了涟漪:“混沌残卷……你真敢带来。”

    “我不敢,但它敢。字句刻在我骨头里了,岛主若要,拿去便是。”

    鸢骨盯了他很久,忽然笑了——笑里带着骨腔回响,像风穿空墓。“我要字句,不要命。你肯留三年,我保你三年。”他抬手,骨灯无风自转,灯焰拉成长长的幽蓝火线,指向山腰,“那儿有半座空院,原是给死人留的,死人没回来,活人去住。院外有‘无声阵’,偷看的瞎,偷听的哑。”

    陆仁顺着火线望去,山腰处青瓦屋檐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截被海水淹没的船脊。

    鸢骨继续说道:“三年期满,院子归还。期间不用跪拜供奉,只管活着。”

    陆仁躬身一礼,声音终于透出点疲惫,却也松了口气:“成交。”

    幽蓝火线引路,穿过雾、灌木、暗藏杀机的石阵,最后停在一座青瓦小院前。院门是整块青石刻的,没锁,刻着个小“鸦”纹。陆仁用手捂住纹路,铜环微震,鸦纹亮起乌光,门无声打开。

    院内青石板铺地,缝里长着细碎星芒草,夜里发淡银光。北墙斜靠着株枯梅,枝桠像骨头,却硬挺着指向天空。东厢是丹房,西厢静室,正堂只一张青木案,案上摆着盏小骨灯——和崖边那盏同款,却只剩豆大火苗,像被谁把傲气掐灭了。

    陆仁站在院心,仰头看雾在屋檐上流动,像条不肯落地的灰河。他深吸口气,空气里有草木混骨屑的冷香,陌生,却安心。“三年。”他轻声说,像对院子承诺,也对自己承诺。

    铜环里的血鸦轻轻振翅,叫了声“啾”——像答应,又像叹气。雾色合拢,青瓦小院沉入寂静。远处北崖的竹屋早被夜色吞没,像张撕碎的网,再也收不住风声了。

    青瓦小院没有更鼓声,时间被雾弄得模糊不清,像把钝刀,只有骨灯里那点豆大的火苗能看出点刻度。陆仁把日子关在门外,整天守着丹炉,呼吸都融在药香里。

    白天,石板缝里的星芒草亮起淡银光,像无数细小的钟表;夜里,枯梅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具不肯倒下的骨架。这儿真像鸢骨说的——“无声阵”像口倒扣的瓮,偷看会瞎,偷听会哑。连铜环里的血鸦都放松了,偶尔“啾”一声,像猫蜷在火炉边打呼噜。

    可陆仁心里明白,这安静不是归宿,只是暂时的盾。丹田里那股半混沌的力气还在转,像匹被绳子勒住的野马,随时可能挣破皮肉。要让它听话,只能靠丹药——攒够多的丹药,把命和境界一起熬成膏,再一粒粒吃回去。

    第三天,星芒草亮得最盛时,陆仁取出个暗红储物袋——赤霄营“火鹤”赵三的遗物,袋上还沾着干了的褐色血点。解开束口,一股焦糊味混着药香扑出来,像把战场上的风装进了小口袋。

    东西不多,却件件带着死者的温度:

    两颗缠藤丹,龙眼大小,表面缠着青黑藤蔓纹,像老玉上爬了层纹路。陆仁用指尖轻敲,丹里传来“嗒嗒”声,像藤蔓在里面慢慢长。这丹是为半混沌境打造,非凡火所能炼制,适合“耗着打”,能把敌人拖进自己的节奏,也能把自己的命多续一会儿。

    七株逸草,叶子薄得像蝉翼,背面银纹还在,像被月光吻过的霜。其中一株叶边微卷,正是炼制止水丹最缺的“返魂”状态。陆仁用指甲刮下点银粉,掌心立刻泛起雪山般的冷意。

    六枚下品灵石,灰扑扑的不起眼,可陆仁用半混沌力一探,里面闪出细如发丝的白电——这是炼丹的“引子”,没它,丹丸永远是泥丸。

    剩下的是净水囊、柳木片、火鸦灰烬这些寻常药引。赵三大概也想炼止水丹,但陆仁没看到炼丹的丹谱,不过此人再没机会点火开炉。陆仁把这些药引摆在青木案上,像给死者上供,又像给自己布了个局。

    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星芒草的淡香。陆仁望着案上的药引,知道这安静的日子,马上要变成丹炉里的火了。

    青瓦小院的丹室里,那只青玉小炉早就备好了。炉壁上刻着“无声阵”的副纹,火候再猛,外面也听不见半点爆响。陆仁用指背抹去炉灰,点火——第一缕火苗蹿起来时,他忽然想起赵三被鸦魂钻七窍的模样,指尖抖了下,却很快稳住。

    “借你骨,续我命。借你火,炼我丹。你我皆无名,黄泉路上,别记恨我。”他低声念,像说给死人听,也像说给自己听。

    火分三转:

    初转净水:无根水倒进炉,冒起鱼眼大的泡泡,逸草叶边的银粉飘洒进去,水面浮起月晕似的圈。

    二转灵石:灰扑扑的灵石卵投进去,白电丝在水里游走,逸草瞬间被电纹缠成银蛇,发出细不可闻的“噼啪”声。

    三转血引:陆仁咬破指尖滴血,血珠遇电即化,水面忽然静得像镜,镜里映出他半张脸——眼窝深陷,唇色苍白,像被命逼到墙角的兽。

    炉盖落下,青烟袅袅,烟色里带着点银,那是逸草在烧自己的月光。

    第七日,炉壁传来第一声裂响,像冰面被踩碎,细不可闻,却在丹室四壁撞出雷霆。陆仁掀盖——丹没成,成了灰,灰里夹着几道银丝,像被撕碎的月光。他伸手,指尖被余热烫出小泡,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累,累到连恨都懒得恨。“再来。”他轻声说,像对丹炉,也像对命运。

    第三个月,星芒草第七次亮起淡银光时,炉盖终于“叮”一声轻响,像铜环扣合、心跳归位。陆仁掀盖,炉底躺着八粒丹丸,色如月下青瓷,闻着无味,摸着微凉。他拈起一粒对着骨灯照——丹丸里有极细的银纹缓缓流转,像条不肯停的河。“止水。”他喃喃念出丹名,忽然觉得可笑:止的不是水,是命;止的不是命,是惶惶不可终日的自己。

    八粒丹,七粒装进青骨小瓶,瓶口用鸦羽封蜡;剩下一粒放进嘴里,轻轻咬破——苦,极苦,像把整座黑风岭的夜色都含进舌根。可苦过之后,丹田那半混沌的漩涡忽然静了,像被只看不见的手按住。陆仁闭上眼,听见铜环里血鸦“啾”的一声,像遥远的钟鸣。

    试药的阶段不能省略,熬了几个月才成的丹药,断不能功亏一篑,一颗丹药入腹,那种久违的感觉终于浮现,半混沌境,灵枢法力,当初夷都城外的山洞里,陆仁服用折骨丹后才有的感觉。

    陆仁马上运作引炁诀,几番过后便自平静,此时的陆仁神态平静,在没有当初服用折骨丹那痛苦之色,暗道:“药效虽然差了一些,但比起折骨丹的痛苦,这止水丹确是温和不少。”

    灵枢法力的多少决定施法强度,以及法器效用的强度,这和真正的混沌境相比还有着天壤之别,毕竟混沌境体内的灵枢法力可以存储,不消耗则无损,但半混沌境则不同,从丹药发挥效用的那刻起灵枢法力就开始从体内流失,若使用,则流失更快。

    感受体内的灵枢法力,陆仁瞬间觉得四周的事物都变的清晰起来,回想正在流失的法力,不由暗自感叹:“要是能永远拥有这法力就好了……”

    “三年。”他对着自己说,也像对这寂静的院子说,“三年内,我要让这漩涡,变成真正的海。”

    窗外雾色合拢,星芒草的光一点点暗下去。青瓦小院沉入无声,像枚被岁月遗忘的骨钉,钉在落鸢岛最幽暗的肋骨上。丹炉里残存的银灰还在微微发亮,像不肯熄灭的星火,守着一场无人知晓的约定。

    静室里没有更鼓声,只有骨灯里那点幽蓝火苗,在墙上投下晃动的鸦影。案头青玉小炉还留着点余温,瓶里装着七粒止水丹,像七枚月下青瓷,安安静静透着凉气。

    陆仁展开沈一苇给的竹简——三寸长的青竹筒,用火烙着“拾英”两个字封口,每过十天,竹肉里就会浮出新的墨字:

    【四月初七·银纹崖·逸草刚冒芽,得三个人一起采】

    【四月十五·回潮矶·赤霄营破船,收废铜换灵石】

    【五月初三·主峰背阴·有野兽踪迹,猎幼崽价高】

    每次新字浮出来,都像有人在窗外轻叩,提醒他:“拾英社的门一直给你留着。”

    可三个月来,陆仁从没应过约。他把竹简摊在膝上,指尖摩挲最新那行湿漉漉的字——【五月十三·无名礁·大潮退,海底有遗府,得五人破阵】。字迹还带着潮气,他看了一会儿就合上竹简。

    拾英社的资源再好,终究得结伴;可他现在要的,是自己走夜路,用假灵根硬凿开混沌墙。“同伴……”他低低一笑,笑意像刀刃舔过凉水,“暂时用不上。”

    骨灯焰苗忽地一颤,像被无形指尖掐了下。院门外传来极轻的“咔哒”声——是铜环叩门,却只叩了一下就停了,很克制。

    陆仁抬眼,袖里血鸦已经悄悄睁眼。他起身推门,月色被雾漂淡,像被水稀释的墨。门外立着沈一苇,还是那身青衫,肩头沾着雾气,像连夜赶路来的。左手提着盏小风灯,灯罩是整块青玉削的,灯焰白得像雪;右手背在身后,指节被灯影映得发青,像攥着把看不见的剑。

    “深夜叨扰,”沈一苇开口,声音比上次低一分,却更沉,“方便进屋吗?”

    陆仁侧身让路,指尖在门楣的“鸦”纹上一抹——乌光闪了下,无声阵开条缝,又悄悄合上了。

    屋里没茶,只有一盏骨灯。蓝火苗被两人呼吸牵着走,时而拉长像条魂,时而压扁像团灰。

    沈一苇没绕弯子,目光扫过丹炉、药瓶、石板缝里发淡光的星芒草,最后落在陆仁脸上——那眼神不带审问,只像远行人终于找到歇脚庙,带着点累。

    “岛上要乱了。”他开口,声音轻得怕惊动灯焰,“传言有大宗门要攻岛,不知是赤霄营背后的‘焚天宗’,还是北边的‘无咎剑派’。消息像潮水,一波接一波,却没人看得见潮头在哪。”

    陆仁没说话,只拿指背敲了敲桌面,“笃、笃”两声闷响,像替他接话。

    沈一苇继续:“拾英社不想掺和,可也不想被潮水卷走。我需五人结‘小鸢尾阵’——守北崖,也守大家的退路。阵法不难,要心齐。你曾在猎云一役大放异彩,如今,我还想讨这份信任。”

    话说得克制,没提“大义”“报恩”,只说“退路”二字,像把小刀轻轻挑开陆仁的硬壳。

    陆仁抬眼,灯焰在他瞳孔里映出两点蓝:“沈师兄言重了,难不成我不去,拾英社就少条退路?”

    沈一苇点头:“是。你去,我们多线生机;不去,也不怨。只是……”他顿了顿,声音第一次透出疲惫的裂缝,“我不想把命交给运气。”

    灯影在两人间晃,像条拉长的绳,一头拴“活”,一头拴“死”。

    陆仁沉默片刻,忽然伸手从案上拿起那卷竹简,摊在灯前。竹简最后一行墨迹还湿:【五月十三·无名礁·海底遗府现,需五人破阵】。他指尖在那行字上一划,像切断根看不见的线,声音低而稳:“海底遗府,我去,只是那套五人阵法,我还是不太适合。”

    沈一苇眼底的疲惫化了,像雪落火里,“嗤”一声轻响:“唉……”他起身,风灯在指尖一转,灯焰拉成细长剑,“三日后寅时过半,北崖口。如果当需,还望师弟不要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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