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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余烬微温

    日子依旧在凝滞的轨道上滑行,像结了厚冰的河面,看似坚固平稳,底下却是暗流与危险的脆弱。陈瑶没有再摔过手机,也没有再提起那个雪夜。她开始使用那部被展旭修复的手机,指尖划过光滑的屏幕时,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它本就该如此完好。只是偶尔,在某个应用加载的短暂瞬间,或是深夜屏幕幽光照亮脸庞时,她的眼神会有一刹那的失焦,像是透过这块崭新的玻璃,看到了底下那些被掩盖的、蛛网般的裂痕。

    展旭的维修店照常营业。他不再提及刘大爷那边的任何事,甚至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途经市中心医院的路线。生活被简化成几个固定的点:家,店里,遛狗的河堤,以及超市。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沉默地执行着每一项日常。只是这台机器的耗损肉眼可见——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吃饭时常常走神,对夏末的抚摸也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夏末成了这个家里最敏感的“气压计”。它似乎明白男女主人之间出了问题,却无法理解那冰冷沉默的缘由。它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撒娇捣蛋。它会安静地趴在陈瑶脚边,把脑袋搁在她拖鞋上,用湿漉漉的眼睛无声地望着她;也会在展旭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时,走过去轻轻用鼻子顶他的手,仿佛在问:“你怎么了?”

    这种小心翼翼的讨好,让陈瑶和展旭心里都不好受。但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打破现状,只是各自用更轻的动作抚摸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通过这只不会说话的动物,传递一丝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微弱的歉意和慰藉。

    天气持续寒冷,但最凛冽的时节似乎正在过去。河面的冰层在午后的阳光下,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湿润的消融痕迹。风依旧冷,但不再像刀子那般割人。

    这天是周末。展旭罕见地没有去店里。他起得很早,轻手轻脚地做好了早餐——简单的煎蛋、烤吐司和牛奶。陈瑶起床时,早餐已经摆在餐桌上了,还冒着微弱的热气。夏末的食盆水盆也都添满了。

    陈瑶看着餐桌,沉默了几秒,然后拉开椅子坐下,安静地吃了起来。展旭坐在对面,面前也有一份,但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慢慢地喝着牛奶,目光低垂。

    “今天……”陈瑶忽然开口,声音因为久未在早餐时交谈而略显滞涩,“天气好像好一点了。”

    展旭抬起头,有些意外。这是自雪夜之后,她第一次主动提起与生活琐事无关的话题,尽管只是最平常的天气。

    “……嗯。”他点点头,目光看向窗外灰白但透着一丝亮色的天空,“风小了。”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不再完全是冰冷的隔阂,而是夹杂了一丝生疏的、试图寻找话题的笨拙。

    “你……不去店里?”陈瑶问,用叉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盘子里的煎蛋。

    “下午去。”展旭说,“上午……想带夏末去宠物店洗个澡,它最近有点掉毛,可能该换季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有事要出门,我可以晚点再去。”

    “不用。”陈瑶摇摇头,“我下午约了客户在工作室。你……带它去吧。”

    简单的对话,平淡无奇,却像两块冰冷的石头,在冻土上第一次发生了轻微的碰撞,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声响。没有火花,没有暖意,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无声。

    早餐后,展旭收拾碗筷,陈瑶回了自己房间。展旭带着夏末出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陈瑶卧室门口,隔着门板说:“我……带夏末出去了。”

    里面静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嗯”。

    展旭带着夏末去了常去的宠物店。洗澡,吹毛,修剪指甲。夏末很享受这个过程,舒服得眯起眼睛。展旭坐在等待区的长椅上,看着玻璃窗里夏末湿漉漉又渐渐变得蓬松的身影,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因为这只狗毫不掩饰的快乐而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宠物店老板是个健谈的中年女人,一边给夏末吹毛一边闲聊:“你家金毛真乖,不像有些狗,洗澡跟打仗似的。对了,好久没见你女朋友一起来啦?上次来她还给夏末买了新玩具呢。”

    展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老板娘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说:“小两口闹别扭啦?嗨,正常!我跟我们家那口子年轻时候也常吵,床头吵架床尾和嘛!我看你女朋友人挺好,上次还跟我聊怎么给狗做营养餐呢。两个人啊,有啥事说开就好,别憋着,越憋越伤感情。”

    展旭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说开?怎么说?从哪里开始说?那些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复杂,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疤,那些连提起都觉得是二次伤害的过往……如何“说开”?

    但他知道老板娘是好意。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夏末洗得香喷喷、毛茸茸地出来了,高兴地围着展旭转圈。付了钱,展旭牵着它往回走。路过一家花店时,他脚步顿了顿。橱窗里摆着几盆盛开的水仙,鹅黄色的花蕊在冬日里显得格外鲜亮。陈瑶以前说过喜欢水仙的香气,干净。

    他站在橱窗前,犹豫了很久。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捻着钥匙。买吗?她会接受吗?会不会又像那块栗子蛋糕一样,被冰冷地无视?或者,这又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试图打破僵局的笨拙尝试,反而会让她更厌烦?

    最终,他还是没有走进去。他怕。怕那点微弱的、刚刚因为一句关于天气的对话而升起的一丝希望,会被另一次无声的拒绝彻底浇灭。他宁可维持现在这种冰冷的平衡,至少,她还在这个家里,至少,她没有再提离开,或者……更可怕的事情。

    他牵着夏末,默默地走回了家。

    下午,陈瑶去了工作室。展旭也去了维修店。傍晚,两人几乎前后脚回到家。陈瑶手里拎着从工作室附近甜品店买的小蛋糕——不是展旭上次买的那种,是另一种她以前提过想尝试的口味。她把它放在餐桌上,没说什么。

    展旭看到了,心里微微一颤。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去厨房准备晚饭。晚饭时,那个小蛋糕被拆开,两人各分了一小块,安静地吃完。味道不错,甜而不腻。

    谁也没有评价蛋糕,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买它。但餐桌上的气氛,似乎因为这块小小的、共享的甜点,而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晚上,陈瑶没有立刻回卧室。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着那部修好的手机,似乎在浏览什么。展旭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手里拿着一本维修手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夏末高兴地趴在两人中间的地毯上,享受着这难得的同时陪伴。

    电视没开,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陈瑶偶尔滑动屏幕的轻微声响,和展旭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尽管他根本没看)。

    “夏末,”陈瑶忽然开口,眼睛看着手机屏幕,“好像该驱虫了。宠物店有提醒。”

    “嗯。”展旭立刻应道,“我明天去买。”

    “嗯。”

    对话再次中断。但这一次,中断之后,不再是无边无际的冰冷沉默,而是一种……奇异的、微妙的平静。像激烈风暴过后,虽然满地狼藉,天空却暂时放晴,透出了一丝微弱但真实的、灰蓝色的天光。

    陈瑶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些疲惫。展旭看着她放松下来的侧脸,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浅浅的弧形。她看起来依然憔悴,但紧绷的线条似乎缓和了一些。

    他忽然想起老板娘的话:“有啥事说开就好,别憋着。”

    说开……也许,他们永远无法真正“说开”那些最深最痛的结。但也许,有些东西,不需要用语言彻底“说开”。也许,像现在这样,在同一屋檐下,共享一小块蛋糕,讨论一句关于狗的驱虫,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不再剑拔弩张,不再冰冷对峙……也是一种笨拙的、沉默的“和解”?

    或者,这根本不是和解,只是疲惫至极后的暂时休战,是两座冰山在漫长的寒冷对峙后,表面略微融化、产生的微不足道的、一触即碎的水汽。

    但无论如何,这水汽,在此刻,让这间冰冷了太久的屋子,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湿度。

    陈瑶似乎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展旭轻轻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从卧室拿来一条薄毯,极其小心地盖在她身上。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她。

    毯子落下时,陈瑶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她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那么一丝丝。

    展旭退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书,却没有再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沙发上盖着毯子、似乎睡着的陈瑶,和趴在她脚边、也安然入梦的夏末。

    窗外的夜色沉静。寒风依旧,但似乎不再能穿透这扇玻璃,将屋内的最后一点微温彻底带走。

    余烬未必能重燃大火。

    但哪怕只剩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和一丝几乎感受不到的温度。

    也足以证明,有些东西,尚未完全熄灭。

    (第二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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