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这两个多月里,苏清月几乎日日守在林川床边。
天刚亮,她便挎着药篓进山,采露星草、野山药,回来细细洗净捣碎,或熬成药汁敷在他四肢的伤处,或炖成清粥,一勺一勺喂他喝下去。
白日里,苏清月替他擦拭上身、更换药膏,指尖掠过他缠着布条的四肢时,总带着小心翼翼的轻缓,生怕弄疼了他。
林川的好转是循序渐进的。起初,他只是脸色褪去了那层触目惊心的灰败,透出一丝极淡的血色,呼吸从浅促微弱变得绵长平稳。
又过了些时日,原本干裂起皮的唇瓣渐渐温润,偶尔还会无意识地翕动,梦呓的声音也清晰了几分,不再是模糊的气音。
后来,他的指尖能轻轻蜷缩,胸膛的起伏愈发有力,连紧蹙的眉头,也会在苏清月替他按摩手臂时,悄然舒展片刻。
此前他满脸血污与尘土,狼狈得看不清轮廓,苏清月只顾着救他,没心思细看。
如今日日擦拭照料,少年的眉眼便在日复一日的清洗与调养中,慢慢清晰起来,目光掠过他的脸庞,心底悄然一动。
这少年生得竟十分板正,剑眉斜飞入鬓,眉峰带着几分未散的桀骜;鼻梁挺直,下颌线利落分明,透着少年人独有的清瘦硬朗。
哪怕掩着几分病气,也难掩骨子里的周正模样。她怕夜里风凉,起身取了薄毯,轻轻覆在他身上。
苏清月的指尖顿在被角上,心底轻轻叹惋。这般端正的少年,本该是站在阳光下朗笑的年纪,怎么会被人打断四肢,丢在崖底等死。
苏清月正暗自叹息,却见他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那颤动极轻,像是振翅的蝶翼拂过水面,惊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下一刻,林川的眼睫又颤了颤,比先前更明显些,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沙哑的气音。
他的眼皮缓缓掀起一条缝,先是露出一丝极淡的眼白,像是被浓雾笼罩,混沌又茫然。缓缓睁开眼,视线慢慢聚焦,落在苏清月那张近在咫尺的、带着几分惊愕的脸庞上。
喉间再次溢出一声沙哑的低咳,他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牵动了四肢的伤处,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苏清月回过神,玉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欣喜:“别乱动!你的伤还没好全,千万不能用力!”
林川的嘴唇动了几下,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絮,发不出半点清晰的音节,只能溢出几声破碎的气音。
林川眼底的茫然渐渐褪去,带上几分警惕与锐利,盯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又费力地转动眼珠,打量着周遭陌生的环境,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苏清月看懂了他眼底的戒备,连忙放缓了声音,伸手想替他拭去额角渗出的冷汗,又怕惊扰了他,指尖悬在半空,轻声道:“你别怕,我是救你的人,这里是溪口镇春草堂,很安全。”
林川闻言嘴唇又动了几下,这次的气音轻了些,像是在回应。
林川缓缓闭上眼睛,或许是刚苏醒的疲惫,或许是暂时放下了几分戒备,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只是眉头依旧微蹙,像是连睡梦中,也藏着化不开的郁结。
苏清月见林川呼吸渐渐平稳,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她怕惊扰到刚醒的林川,连脚步都放得极轻,一路走到后院药圃。
杨老头正蹲在地里侍弄新栽的药苗,裤脚沾着泥点。苏清月跑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雀跃:“师傅!师傅!他醒了!那个少年,他醒过来了!”
杨老头闻言,手里的锄头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下,慢悠悠地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这么快醒了?这小子命还真硬。”嘴上说着脚下却已经迈开步子,跟着苏清月往屋里走。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回了屋,刚进门,就撞见林川正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脸色因牵动伤口而泛着白。
杨老头几步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算轻,却精准地避开了伤处:“安分点!骨头还没长牢,想这辈子都瘫在床上?”
林川被他按得动弹不得,喉间发出一声闷哼,眼底的戒备又浓了几分。
苏清月连忙上前,柔声劝道:“你别恼,师傅他就是性子直,也是为了你好。”
苏清月说着就开始扶着林川的后背,垫了个软枕让他半靠着,“刚醒别逞强,躺着才舒服些。”
垫着软枕半靠起身,林川的目光缓缓落向自己的四肢。原本的胳膊腿,此刻尽数缠着浅褐色的药布和夹板,布条一圈圈缠得紧实,顺着肌理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林川试着微微牵动右手,只觉一股钝痛顺着骨缝蔓延开来,指尖连蜷缩的力道都使不上,只能徒劳地颤了颤。视线往下,双腿处的药布还有着淡淡的药渍。
记忆猛地回笼——被踹下悬崖时的画面、四肢骨头碎裂的剧痛、坠入黑暗时的绝望。
“明明该摔得粉身碎骨,该彻底解脱,为什么还活着?”
林川盯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喉间发出带着戾气的呜咽声。眼底的猩红漫上来,盖过了所有茫然,眼里只剩下的绝望与死志。
苏清月一眼看穿了他眼底翻涌的死志,心头猛地一紧,声音里透着着急:“你别傻!活着才有希望啊!”
希望?
林川闻言看向苏清月那目光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死寂。自己这般境地,谈何希望。
一旁的杨老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捋着胡子摇头道:“这小子看来是个白眼狼,咱们这番心意,怕是要白费了。”
林川听到这话,浑身的紧绷蓦地一松,眼底的戾气淡了几分,泛起一丝极淡的茫然。
人家救了自己一命,耗费两个多月的心力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他非但没有半分感激,反而满心都是求死的念头,这般行径,和白眼狼又有什么两样?
苏清月见他不再挣扎,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却还是没有松开按着他肩膀的手,只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可再苦,也得先把身子养好。”
杨老头转身去桌边放下一包药剂,“清月把这剂药煎了,给他喝”,说完便背着手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人,林川缓缓转过头,看向身侧的苏清月。
他的目光不再像方才那样满是戾气与戒备,褪去了几分尖锐,他盯着她素净的眉眼,看着她握着自己肩膀的手。
喉间动了动,依旧发不出清晰的音节,只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无声的致歉。
苏清月被他看得微微一怔,随即弯了弯眼,松开手替他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碎发,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风:“你好好歇着,我去给你熬点粥。”
苏清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木门发出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屋外的动静。
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只有林川的呼吸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来回回响。
他目光怔怔地望着床顶的木梁,眼底的复杂慢慢沉淀,萧明远的所作所为一幕幕在眼前闪回,每一幕都淬着刺骨的疼。坠崖时耳边呼啸的风……
那股子求死的念头,像被风卷着的残叶,渐渐散了。活着,他要活着。他要养好这身伤,要让萧明远付出代价!